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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孔目注意到他冷酷而严峻的眼神。
这是见多了生死、还要继续操控生死,才会有的眼神。
唐太守每年、乃至每个月,都会经手一些死囚犯。但唐太守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因官至太守之后,对生命的消逝,就感触得不是那么直接了。无非只是纸上的墨画而已。最多有蓬头垢面的囚犯被官差押到堂下,叩个头,喊声冤、画个押,又下去了。如此而已。
太守是大官,而不是一线的官差。
大官枉谈什么掌握生死,真见到杀人场面会怎样?有个笑话,一位文官派了监斩,要斩一个谋反的左仆射,罪大恶极,所以腰斩。
那鬼头刀乃纯钢所铸。端的好钢!这样才能一刀斩断腰骨。刀头铸的鬼面听说能镇住一切鬼魂的邪气。否则,这一刀上所凝聚的日日夜夜绝望凄厉的鬼哭声,将令腰圆膀粗、几百斤重、立在那儿像座山、每顿生啖几百只大虾、自幼杀人面不改色的首席刽子手,都不敢触一触它的刀把。
午时三刻的阳光熠熠生辉。体质柔弱的监斩官向后躲了躲,神经质的扯着自己稀少得几乎看不见的那一点点胡须。
刀从刽子手的手中,如美人的扇子一般轻盈而自信的挥来,肌肤像水面般破开,血管筋络像衰草般断开,骨胳呻吟着破裂。受刑者上半身移了开去。轻盈的,没有疼痛,栽倒在一边,脸贴着泥土,脖子转了一点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腿。
还有肚肠。
塞嘴布飞了出去,犯人喉头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这声音当时就吓晕了监斩官。让他大病了三年之久。病好后。他发明了一件东西。叫“麻核桃”。看着是核桃,也确实用核桃壳做原料,不过里面加了机簧顶住。犯人就再也张不得口了。
这主意报上去,他得到了升迁,而“麻核桃”也成了标配。
在一线官差如周孔目、如京中传奇的六扇门差人眼里,“大人们”自然是体面的。但涉及人命时,男子气概也不过去到麻核桃为止了。只有他们!直接负责把鲜活的生命打入囚室、押上断头台的人。才会有这样疲惫的气息、峻酷的眼神。
如今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用朴素而苍劲的手势,掀起衣襟,将六扇门的牌子给周孔目看。
牌为铜铸。很古老了,泛着沉润的光,上头雕着云烟。云开六路。一路有眼、一路有手、一路有刀、一路有火、一路有足、一路有心。雕得倒也挺好看。
周孔目的手抖起来了。
他是行内人。这牌子的份量,只有行内人最懂。
譬如一个文盲。大字不识,看到一块碑文龙飞凤舞,也是好看的,不过如此。但书法行内人看了,说不定突然涕泗滂沱。
譬如一个直男,从来无审美,看到一个女子卷卷的头发、有红有白的脸蛋、飘飘洒洒的衣裙,也是好看的,说不定还起了好求之心,不算不赞赏。但只有一个同样浸淫于美容的女性,见了这一身从头到脚花的心思与金钱、精力,才会双膝一软起膜拜之心。
譬如一个老板,看见一个人考的英语分数,也不知高低,含含糊糊点个头。但只有同期考生,见了这个分数,才会咬指瞪眼、喳呼翻滚,叫:学霸!学霸!冰天雪地反绑跪求复习法!
你只有花过力气了,才知好坏、才见珍贵。
周孔目毕恭毕敬向陌生来客行礼——说实话,比对有知遇之恩并兼衣食父母的唐太守还要更恭敬得多——请问长官来此有何见教?
京城六扇门长官回答道:不必多礼。他这次来,本也不是惯例的官场路子下来的。
按惯例路子,他要先由适格的行政官员出函,保到锦城,推荐给唐太守,将公差交代给唐太守,唐太守再指派合格的刑吏协助。
但他却直接来找了周孔目。
周孔目明白,这只能说明事情更重大而诡秘。
果然!他问周孔目,对谢府了解多少?
周孔目迅速想起的事件是:锦城林汝海破产。
确切的说,林汝海已经过世,要破产也该是礼法上的嗣子林易澧破产。但谁都知道,这嗣子就是个摆设。他姐姐林代玉在帮他拿着主意。林汝海过世前独宠的小妾蓉波则赖在府里把持一部分权力。谢府明着助林氏姐弟。而林汝海当年用的管事们继续在实际上负责着商号的运行。这些商号都垮了,管事们倒霉。小妾蓉波倒霉。林氏姐弟也倒霉!
这岂不是林汝海身后留下的钱全没了、留下的人全苦了?
所以人们习惯上还说是林汝海破了产,而不会提林易澧。
这可怜娃,刚一跤跌进金窝里,金窝就空了。扫把星么这是?——非如此无以解释林汝海家产的神速破败啊!
周孔目吃的是公门饭,不信什么扫把啊白虎啊什么的……他又不想在应天监谋职!
周孔目想的只是人心。
人心可比天意乃至鬼神都诡谲多了,也更有力。
周孔目试着了解过林汝海商号倒掉的来龙去脉,但一来么,离城与锦城信息共享渠道毕竟没那么通畅。二来么,周孔目实在不是财经高手,挠破头瞪裂了眼睛对着那点子帐簿誊稿,最后的结论还是:呃,老管事崔双辉没管好,钱全亏了。然后他把剩下的钱搜罗搜罗,就跑了?
跟普通人民大众掌握的信息也没什么区别嘛!
这上下,人都在骂崔双辉背主。也有人说句公道话:林谢氏去后,林汝海商业帝国因循守旧、灵气尽失,已经积重难返啦!崔双辉只手怎么回天?亏本如雪崩,他要不跑,后半生全完了。卷款潜逃,还能留个棺材本儿哪!
这话三观正不正,且不去说他。总之京城六扇门长官问起,周孔目只好承认:自己对离城的破产案实在无能为力了。
京城六扇门长官很诧异地表示:谁要追查破产案?从京城特意跑到旭北道,还掩人耳目,难道就为了一个织造身后的遗产?开开开什么玩笑!
被鄙视了的周孔目只好不耻上问:那您老……到底为什么来的?
长官要问两年前,谢府的动态。
周孔目这倒真愕然了!想想也只有谢云华的死、谢云剑收了个张神仙,比较特别。
唉可怜的云华!身为谢府六小姐,份量如此之轻,以至于如此秉公正义的周孔目,说起她的死,觉得重要性跟谢云剑收了个奴才差不多——如果说不是说还更逊色一点的话。
于是长官就追这两件事。
追查张神仙时,倒不急着查他给云剑都出了什么主意,单问张神仙都有什么亲近的人、平常有啥来往。追查谢云华时,则查她的死都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神仙无根无蒂的,倒也罢了。谢云华之死,一查则真有可疑。这种富贵人家女眷暗斗的事,不查则已,没人多事沾手,要一查,在老公门的眼里,还真斗不了几个回合。
摆明了是争宠过程中最先被摧毁的、最弱的一颗棋子嘛!
——京城六扇门长官来锦城,就特意为了这么一个奴才、一颗死棋?
长官笑笑,头一次给周孔目透了底:有贵人想做一些背景细节了解。什么贵人,你就别问了。
周孔目先是喏喏连声,过后一想,悚然:这是有人要升谢云诗?或者重用谢云剑?或者重新启用谢小横?又怕谢家有什么不妥当的,所以都了解了解?
那么有人……岂不就是皇上了!
周孔目很知轻重,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都不带吱的。
京城长官对调查结果似乎还不太满意,犹豫着,像转着鼠窝的老鼠头子。周孔目就等着听头子有什么见解。
见解还没来,新消息出了:
云蕙跟她生母刘四姨娘都死了!
说是不小心掉进荷花池淹死的。也是天气热了,女孩子贪凉嬉水,忽然抽筋,惊慌失措,反而溺得更深,其母救女心切,结果也跟着去了。
按照周孔目了解到的内情嘛,则是谢府也掌握刘四姨娘母女争宠害死谢云华的内幕了,察觉有人来调查,生怕出丑,就直接把行丑事的罪魁祸首干掉,以保全家族名誉。
一向以来,周孔目只要敢说出来的内情,就必定是事实真相了。他有这样的自信。
京城长官却还是犹豫着,道:“要不……你到林氏新宅报个信?”
林代姐弟,如今已经搬离明绍坊谢府,自己住了。
都为了商号破产、崔双辉潜逃。林代自称无颜再寄住在外祖母家,终于如愿以偿搬出来单独住。
出得府来,长吁一口气,虽还没有到天高任鸟飞的地步,好歹不再啼声锁向金笼听!
谢府出丧事,却仍要跟林代报一报的。
京城长官莫非竟怀疑林姑娘在此事中有扮演什么角色?竟要周孔目来探听。却也太过小心了!L
☆、第八章 鄙宅自珍
景润坊在锦城的东边,不像明绍坊那么富贵,也没有风吟坊那么低贱。这里住的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殷实商人,一类是暂时没做成大官的读书人家。换句话说,是中产阶级的聚居地。
有些人家衰败下去,从东边的景润坊落败到南边三教九流聚居的风吟坊、又或北边种田耕地的学森坊。他们的宅子就空出来了。
还有一些人家往上攀高枝儿,在南边的明绍坊有了位置,原来景润坊的宅子也就闲了,或是租出去,或是请人看着、白空着,或是索性卖去。
林代买的宅院,是第一种。
并非谢家那种顾盼自雄的豪宅,但也很体面,铁皮包的大门,青石砌底泥灰塞缝的红砖墙,墙头露出大蓬的夹竹桃,印在明信片上都不逊色。林代搬进来时,看见有只小狗正钻狗洞,姿势熟练,见新人来,吓得撒丫子就跑。易澧想追,一犹豫,已不见了小狗的身影,兀自满脸眷眷。林代莞尔,吩咐:“墙里放些肉。它再来,就留它给小公子玩儿。”
下人答应着。
林代神清气爽:如今总算有了她自己的宅子。她做主!
宅子是几十年前修建的,旧是旧了些,但结实,而且宽敞,高大的青松与屋檐相齐。簇簇梅花点缀其中。
原来的宅主听说要接手宅子的,是传说中的离城林姑娘,顿时想不卖了,改卖为租!这样,每次收租金时,也许有机会接近接近林姑娘。居间人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告诉他:别做梦啦!
林姑娘是没什么钱了。但已经严令身边的嬷嬷,转吩咐居间人,屋宅大小不要紧,一定要结实,而且哪怕亏了吃穿,把手头的钱都拿出来买房,也一定要买断契。而不愿租房或者分期付款。就因为她未婚女子。带着弱弟,怕有口舌是非,所以门墙要紧束。不愿与外人多交通,更不愿给自己找个房东。
“你要是不卖,我们就找别家了。”居间人跟这个房东说。
房东长嗟,拱手佩服林姑娘的冰心高节。把房契卖断了。
早在这之前,就有个做仓储生意的、不大不小的商人。不声不响地租了旁边的小小院落。与这所老宅邻着墙。
林代搬进来之后,嬷嬷去邻家乞火。
这时候没有打火机,甚至没有火柴,比较常用的点火器具是火石、火镰。对于古代人。用这些东西点火显然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一般人家会留火种。当火种灭了,到邻居家问问有没有火种,可能比自己再生个火还更容易。当然。这也是联络邻里关系的好方法。
一个年长的嬷嬷,带着个小丫头。到邻居家去了。两家离得这样近,门一开、一阖,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