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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不提当年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提他做甚?想着想着,手中的书信掉落,他瞌睡了。
海瑞,字汝贤,号刚峰,海南琼山(今海口市)人。出生海南望族,高祖海逊之,随朱元璋南征北战,任广州卫指挥。曾祖海答儿,祖父海宽,举人出身,任松溪知县。伯父海澄,进士,任四川道监察御史。海瑞之父海瀚,是个秀才。四岁时,父亲去世,海瑞由母亲谢氏抚养长大。幼年的贫苦生活,养成了海瑞淡泊名利、处事刻板、行为不免偏激的性格和怜贫惜苦的情肠。首任妻子许氏被休,状告他侵吞嫁妆,海瑞加倍赔偿;上司责骂,他挺立受训,毫不动怒;总督胡宗宪之子,敢抓;严党鄢懋卿巡察,敢顶。海瑞主张利民禁奢,改善民生。这些性格特征,陪伴了他一生。
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海瑞中举,时年三十四岁,后经两次会试落第,便以举人资格,出任南平县教谕,四十五岁时,授任淳安(今属浙江)知县,走上仕途。
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闰六月,李春芳为首辅,任命海瑞为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巡抚应天十府。大明时应天十府是嘉兴、杭州、湖州、宁波、绍兴、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江宁。消息传开,应天十府中一些贪墨官吏,吓得纷纷自动离职,一些高门大族把红色大门自行涂黑,连在苏州府等地监督皇家织造的太监违规所坐的八抬大轿也换成了四抬小轿。当年海瑞威望之高,可见一斑。
海瑞自然也踌躇满志,朝廷把国家赋税重地的治理交与自己,他感到皇恩的深重;一路上地方百姓的夹道欢迎,他更是感动。上不负天子,下不负万民,他决心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在江南大干一番。
明代应天巡抚府院设在苏州,海瑞从京中出发,直奔苏州而来。四品大员在京中只能坐四抬的轿子,但出京便可坐八抬大轿,为的是显示皇家的威风,四抬轿的门帘用的是蓝呢,可八抬轿的装饰就阔气了,轿顶四面垂下的是青丝绣带,轿门的门帘是青色布幔,应天巡抚的旗帜高举,肃静回避的木牌一溜儿摆开,一路上的威风,自不待言。
海瑞来到苏州地界,掀开轿帘向外眺望,一路上景色也美不胜收,西南多山,东部多湖,依山傍水,水网密布,湖泊星罗,苏州城犹如出水之芙蓉,魅力四射。知府、同知一应官员,已在边界恭候。轿子来到巡抚府院,海瑞与苏州官员一拱手,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把同是四品大员的苏州知府包括他的下属,晾在外面。
难道海瑞如此的不近情理?却也难怪,因为海瑞最讨厌的是官场迎送那一套,正想予以改革,一路上早已酝酿成熟。当夜,他在巡抚府院,拟写震惊江南的《督抚条约》。
巡抚府院,灯下海瑞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三十六条。
他写道:“江南刁风盛行,事诚可恶,所以制止告刁状。”但他又鼓励告状,写道:“本院法之所到,不知其为尚书阁老家也。”拉开架势与富户乡官之家对垒,其中“阁老”一词,人们自然联想到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徐阶。
接着,海瑞想到了江南的奢侈之风,于是笔下就对官场的奢侈做了限制。各地方参见巡抚应该穿什么服饰,招待巡抚应该从简,巡抚临时的住宅不必粉刷装修,物价高的地方,招待巡抚只准花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只准花银二钱,菜肴只能三菜一酒,严禁海吃海喝。甚至还规定公务用纸,不许用高价厚纸,只能用低价草纸等,一句话,节省财用。
最为夺目的是《督抚条约》第八条规定,每月初二、十五两天,大开院门受理百姓告状,拉开架势,为百姓伸张正义。
《督抚条约》抄送十份,在应天十府的知府衙门前张挂出来,在江南引起了轰动效应。平时百姓最怕告状,这一来,受欺压有冤情的百姓们扬眉吐气了!不过,却也不免犹豫,这《督抚条约》是官样文章,还是动真章?富户乡官们却知道海瑞的为人,感到山雨欲来。
海瑞皇帝敢骂,权贵敢顶,未至江南,已有先声夺人之势;到了江南,颁布《督抚条约》,更有振聋发聩之功。接下来如何举措,不仅富户乡官、应天百姓,而且举朝大臣都拭目以待。
海瑞果然不负众望,人们看到的是一场狂飙突进式的变革。
海瑞六月受任应天巡抚,七月进入角色,到了苏州,勘察民情,第一印象即是苏州的乡官田产太多,而松江的华亭县也一样。海瑞自奉淡薄,于物质生活欲望不高,对富户乡官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侧目而视,自然毫无好感。海瑞认定“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自然之理也”。爱民为民的他,决心为百姓夺回被侵占的利益。他大力整顿富户乡官把赋役转嫁给百姓的宿弊,清理积案,肃清吏治。
海瑞为民之心可掬,但他的刻板、偏执也显现无遗。苏松为何乡官多?士大夫多也,大明王朝单松江一府,进士就达二百四十余人,全国首屈一指。进士自然多数在朝为官,致仕就成乡官。乡官为何田产多,他们致仕回乡,因为为官时朝廷有俸禄,建功有赏施,赋税有优惠,乡官之富,也有政治原因,未必全是侵占小民;普天之下,“为富”未必全都“不仁”,“为仁”未必全都“不富”,海瑞的“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理念,一开始就把自己置于应天十府的富户乡官、缙绅的对立面,自己也就不由自主地成了百姓的代言人。积案的清理,更坚定了海瑞的决心。
海瑞发现,所谓积案,大抵是百姓状告富户乡官之案,官府碍于富户乡官的情面,压了下来。其中有一荷花被冤案,告状人是苏州阊门外田家村佃户张能,状告富户韩熊诬其女儿杀人,致被押牢中三年,要求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释放无辜女儿荷花。
原来张能系韩熊佃户,有薄田三亩,租种韩家五亩田,父女相依为命。四年前因水灾歉收交不上田租,韩熊责令张能交出薄田三亩抵债,张某不从,韩熊强掠荷花入府为婢。一日清晨,荷花起床,见同室婢女月英脸上覆一枕头深睡不起,便去唤她。谁知移走枕头,发觉月英脸色发黄,气息全无。韩府便诬荷花杀人,将她押送府衙,偏有韩府一服役小厮吴仁,供出荷花曾向他叙说与月英有隙,想弄死月英,指证确凿。但荷花抵死不认罪,成了悬案。
海瑞把荷花从牢中提出,问清了韩熊想侵占她家三亩田的图谋,且荷花又说自己从未见过什么吴仁。海瑞便择日开审。张能、韩熊、吴仁一干人都到大堂,只是未提荷花。海瑞问那吴仁:“你所说的话,可是真的?”“青天大老爷,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你敢与荷花对质否?”“有何不敢?”
海瑞一拍惊堂木:“带犯妇荷花上堂!”只见两个衙役押一女子上堂,但见此女素面低垂,跪在当堂。海瑞道:“犯妇荷花抬起头来!”那女子抬头,口称冤枉。海瑞:“吴仁,你且认来。”那吴仁转身一跪,面对荷花说:“荷花,你曾与我说与月英有隙,想弄死她,怎不敢承认!”
荷花尚未开口,海瑞道:“韩府婢女甚多,吴仁你别错认了人,仔细看来!”吴仁跪直身子,指着荷花道:“小人怎会认错?荷花左脸颊上有颗痣,正是此女!”海瑞哈哈一笑:“这就是了。下跪的女子,站起身来,让他们看个清楚。”
张能傻眼了,此女不是女儿啊!韩熊惊呆了,怎么荷花变了模样?唯独吴仁,很得意的样子。啪的一声,海瑞大喝:“大胆吴仁,公堂之上,竟敢作伪,拿下!”
原来堂下所跪非荷花,乃是妓院一烟花女子。吴仁未见过荷花,胡乱被韩熊拉来作证,落入了海瑞设计的圈套,露了馅。
韩熊图谋侵占张能田产的计谋泡了汤。
“为富不仁,为富不仁!”海瑞连连叹息。
海瑞公开放告,百姓们不敢深信,只是苦大冤深的敢递状子,后见案子审理下来,果然不惧富户乡官,有冤的百姓胆子壮了,纷纷前来抚院投状,一天之内,受理案件一两千。夜间,抚院灯下,面对如山的状子,海大人犯愁了。他再也无法从容调查取证。怎么办呢?一件件审,旷日持久,不行。他奋笔疾书了几条审理原则,他写道:“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什么叫“讼之可疑”?就是案子有疑。有疑问不就应调查解疑水落石出吗?但没那么多时间。那怎么判?也得判,办法就是兄弟相争,判弟输;叔侄相争,判侄输;贫富相争,判富输;尤其是财产争议的案子,判乡宦输。此中概括出两条原则:“以存体也(维护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以救弊也(救济小民)”。
这“原则”一个月实行下来,小民拍手,呼“青天”,乡官犯愁,大呼不公。
应天十府骚动了。海大人果然是来真的!有冤的百姓奋起告状,状纸越来越多。每月放告两次,每次受理三四千件。
问题也渐之而来,凡与尊长纷争的小辈们,聚集在院门口高呼不公,明明叔伯辈无理打伤了自己,怎么官司倒输了?富户乡官更不满意,海大人怎么对富户乡官不问有理无理就判退田产、出银子?
宣德年间(公元1426年 ̄1435年)周忱巡抚江南时,审案均据事实、按律条,史称名臣,海瑞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大明律法关于田产买卖的规定是五年以上就不得追溯,怎么五年以上的田产买卖也敢受理,且“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
时日推移,受冲击的富户乡官越来越多,不敢与巡抚辩,还不敢向父母官申诉?应天十府的知府、知州衙门,也日渐热闹起来,接待的乡官纷至沓来。松江知府衷贞吉也不例外。衷贞吉与海瑞虽同是正四品,但海瑞而今是巡抚,敢硬顶么?对诉苦的乡官,衷贞吉只能不激不随,好言抚慰。
须知明代应天十府,社会的结构远不单纯,除了富户乡官、农民佃户,还有不少中间层次,也有游手好闲者,贪图享受者,嗜赌成性者,自然也有坑蒙拐骗者。这些层次的人惊喜地发现,这位巡抚大人判案多倾向于小民,于是,呼朋引类,捏造事实,蜂拥告起富户乡官来。海瑞自己也大吃一惊,他惊呼,仅松江一地“告乡官夺产者几(几乎)万人”。
不提应天其他九府,单说松江,局面有些失控,告状人多得不可胜计,刁民虽不甚多,但“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号”。试想,如果刁民仅占人口百分之一,松江一府也有将近四千。他们“囚服破帽”、“沿街攘臂”、“叫喊呼号”是一种什么景象?自然社会无序,以致“乡宦无不杜门”。话说一天,海瑞放告,人潮汹涌。衙役呈上一状,说是从松江府门墙上揭下的匿名状,海瑞接看,上书:“告状人柳跖,告为势吞血产事,极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历代声势,发掘许由坟冢,被恶耒告发,又贿求嬖臣费仲得免。今于某月日挽出恶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