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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便开始,写作不紧不慢,上午写作,下午多半在绿野农场或萨迪斯水库上,或驾驶《斑鸠号》,或在《明马格里号》上休息。《坟墓的闯入者》拍成电影,牛津人激动不已,因为农场和水库都变成了旅游景点。他仍然很好地工作,5 月中完成初稿,6 月完成打字稿。
《让马》显然算不上巨著,但也很重要。主题篇——唯一经过大改动的一篇—
—不仅取材于早期创作,还取材于作者的生活。《让马》令人回忆萨托里斯爱飞机、重述加文寻找童年情人之类的事。斯蒂文斯的容貌和年纪像菲尔·斯通,在不忘儿时恋人一点上则像作者自己。福克纳本来就喜欢同早期作品有呼应,产生了赋作品以更大的结构和明显的因果关系这一愿望后,他追求更复杂的呼应。但是《去吧,摩西》和《坟墓的闯入者》之间的长期沉默使这一习惯有了新的棱角。《让马》是一部有深刻共鸣的著作。加文·斯蒂文斯这个人物特别象征徬徨和自我解剖的类型。
他一方面对初恋忠贞不渝,一方面踌躇、反复考虑。即使在自己的天地中也不自在,即质问忠贞和事业的价值,又身体力行。
同书中有一则故事《僧侣》,就在《让马》前面,其中的语言反映了福克纳对侦探小说的兴趣。开始几节中,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查尔斯·马利森不仅是一个侦探,就他的好奇和困惑而言,可说是人类的原型。换言之,他的习性和脾气是福克纳笔下的又一种类型。出于习性和脾气,他进行的活动与另外两种人物——讲故事的人和读者一一相似。他不仅为一些胡闹的情景和加不到一起的数字而苦恼,也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而苦恼。要弄懂《僧侣》这则故事的来龙去脉,要从他的“一团糊涂的无法解释的材料中……理出些头绪来”,必须把他看作半个侦探、半个艺术家和一个读者。因此,《僧侣》至少是说书人讲的故事(或者说得过头些,读者的故事),当然也是主题人物的故事,因为它的感染力大部分得自福克纳赋予诠释行为的戏剧性,把诠释行为同侦探艺术、说书艺术和读书艺术联在一起。查尔斯·马利森在苦恼的信仰中工作,力求通过把僧侣的一生中“荒谬、甚至相互否定”的方面并列在一起。经过淬火提炼……而具有真实性和可信性,他知道仅有的希望在于运用“假设、影射和创造这些朦胧工具的技巧”,但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从完成《让马》到《坟墓的闯入者》的电影1949 年10 月11 日在牛津作世界性首映之间,福克纳继续写他的大作,也继续打猎、航海和种田。首映式前几天,他声明不参加。多少年来,只有少数几个牛津人,特别是麦克·里德和菲尔·斯通是他的忠实朋友。扬眉吐气固然好,牛律人转变得也未免太慢了。但是家人觉得不好意思,劝他出席他不听。最后,埃斯特尔打出王牌,请来了巴玛姑姑。姑姑对福克纳说,她要看他上台谢幕,并嘱咐他务必衣冠楚楚地去参加典礼。
1950 年初,寓言的写作又慢下来。这时,萨克斯·克明斯一纸短柬,通知他兰登书屋拟出版《短篇故事选集》。一年前,搁下这个计划来写《让马》前,他已有了一个称心的框架,这个架子仍觉可以,因此没有多少工作要做。
故事集将收42 则故事,分成篇幅不等的6 个部分:《乡下》《村庄》《原野》《荒场》《中间地带》和《外编》。写寓言之余,还打算写一部完全不同的作品——一个剧本,作为消遣,结果花了不少时间才完成。完成前又变成一部既非小说、又非剧本的怪东西。其实一开始便已向不同方向展开。
《修女安魂曲》像是《圣殿》的续篇,引申坦波尔·德雷克和她的求婚者戈文·斯蒂文斯的故事。《黄昏的太阳》中的南西成了《安魂曲》中的南西·马尼戈。《修女安魂曲》在样式和基调上都不同于以前的作品。它正面谈种族、公义、社会制度和社会觉悟等问题,说教性比《坟墓的闯入者》更强,然而,和《蚊群》《野棕榈》一样。也有一些外在的联系,包括路丝·福特。路丝·福特曾请福克纳为她写一出戏,后来福克纳写《修女安魂曲》时,心里想到的便是她。除了路丝外,还有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
1949 年8 月,福克纳动笔写《安魂曲》之前,琼·威廉斯从家乡孟菲斯来牛津,谋见福克纳一面。她想当作家,正要回巴德学院读四年级。人长得窈窕、美丽、聪明。初次见面短暂而毫无结果。她又写了一封短信给福克纳,他读后“犹如少年时的回忆”,使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勇敢、洁净、硬朗”,因此同意回答她可能向一个“中年作家”提出的任何问题。她就此寄来一长串他认为“不该提的”问题——只有女人同男人平静地躺在床上沉入睡乡之前才提的问题。接着又叫她不要因为必须“等待、甚至因为提出这些问题”而难过,也不要因为提了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而难过;哪怕明知找到答案的希望不大,但是提问题是上帝给予年轻人的最好礼物。
一连几个月,福克纳保持着距离,指导琼的创作。他阅读她写的东西,寄给她必读书目:《圣经》和莎上比亚·豪斯曼、马尔罗(2) 和柏格森。两人相识不久,她寄去一则《小姐》杂志上发表过的故事《日后雨》。不久,他便无法保持距离。
过去几年中感受不少,但从来没有感觉年轻硬朗过,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唯有她唤醒了这种感觉,自然把他深深吸住。他说他会继续给她与信谈文学,但也要写信谈爱情。如果两人合作写他手上的剧本,他定能凭他的爱造就她成为诗人。
通信合作始于1950 年1 月,2 月在纽约相会。这时福克纳已有了第一幕的提纲,他越未越热烈、坦率而坚决,琼感到不自在;她一迟疑,他便不快乐,虽然合作的设想并未落实,他继续写剧本,写信告诉琼进展情况,并说她要怎样都依她,但是他“不仅什么都会想象,还会希望并信以为真”。暮春,苦恼不得解决,福克纳日益抑郁不欢。种田、驶船、骑马都没有乐趣,即使写作顺利,也觉得“不满足”。
他要“再作4 月的春游,哪怕一天、一小时也好”。和琼在一起,他觉得年轻、洁净和硬朗。没有她在身边,处处都见衰老的迹象。不久,他甚至觉得失去了工作能力。他对吉姆·迪瓦恩说:
“以前有过多少日子坐在书房眺望窗外时,知道自己在工作。如今坐在书房眺望窗外时,知道自己不在工作。”他写信感谢美国文学艺术院授予霍威尔斯奖章,语气凄凉。他说以前写了一本又一本,总觉得每一本都不够完善,但是知道“还有下一本”要写,“如今年已50,回头看,只觉得本本不错。
但同时醒悟这种感觉最要不得,因为它意味着时辰已近——黑夜、幽暗、长眠的时辰已近,我将永远放弃我为之激愤、为之呕心呖血的一切,我将不再会为之苦恼。”琼踌躇、福克纳舐自已伤口之际,埃斯特尔醋海起风波。她对梅塔·多尔蒂作过无奈的让步,眼前的事太叫人受不了。琼才比吉尔大几岁,孟菲斯离牛津又近。
气急之下,埃斯特尔截信拆信,找琼的父母,不但闹得那对合作者不太平,也困窘了自己。福克纳求息事宁人,答应回头。但是他要作4 月春游的欲望远非自己所能承认或控制,仍然抱着诗情。“不在自己花园里就去树林里”散步的希望和信心,仍然宁有痛苦也不愿一无所有,继续一方面抚慰埃斯特尔的怒气,一方面点燃琼的爱情。
夏去秋来,僵局依旧。琼、埃斯特尔和福克纳三人中似乎谁也下不了决心。1950
年11 月10 日早晨,电话铃打破了沉默:纽约来电通知他获得1949年诺贝尔奖,表彰他的“感人至深而风格独特的贡献”,福克纳早已知道自己在国内的名气远远不如欧洲。让·保尔·萨特(11)对考利说,“在法国青年的心目中,福克纳是神。”
有过几次谣传,把他的名字同诺贝尔奖挂上。
1946 年3 月,福克纳作品的瑞典文译者托斯膝·荣松预言他会得诺贝尔奖。
1949 年秋宣布无人得文学奖时,传说更多更直率。1950 年,这一时刻终于到来。福克纳的反应和《坟墓的闯入者》首映式前一样:这“是莫大的光荣,他很感激,不过,他宁可留在家里”。家人、朋友和国务院特使的请求一概无效时,埃斯特尔又生一计,让吉尔出面,女儿对此事原无兴趣,如今求父亲带她去欧洲一游,作为即将结束高中学业的毕业礼物。
福克纳同意了。但启程前几天酗酒,险些误了这次旅行。最后成行时,他在途中说自己讨厌并恨透了“被人支来支去尽本份”,孰料尽本份到头来却是他最愿做的一件事。他对美国驻瑞典大使说:“我愿做该做的事”。他虚弱、疲倦、害怕,需要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帮助,以前如此,以后还会如此;幸而总能有人相助。
这一次也不例外:吉尔好几次帮助了父亲;在纽约,有哈斯和克明斯两家;在瑞典,有美国驻瑞典大使沃尔顿·巴特沃思、有英国仆人杰弗里·巴顿和托斯膝的遗婿埃尔泽·荣松,几年前处于个人生活和全球生活的黑暗时期中时,他曾写信给一个出征的男孩,说起过他也许能成为“民族的喉舌”,现在他要利用这个机会站在高山之巅向青年说话了,岂知他太羞涩、细声细语、说得太快,谁也没听清楚。埃尔泽·荣松事后说:
“我们直到第二天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倒觉得,有时沉默也很有力。
他站在高山之巅说出了郁积已久的顾虑和信仰。他的顾虑是:恐惧把人销蚀、恐惧是人最卑劣的感情。他的信仰是:只有当人心中的问题同人心产生矛盾时才能写出好作品来,没有爱、没有荣誉、怜悯、自尊、同情和牺牲,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昙花一现、注定失败的。这些顾虑和信仰同他的小说之间的关系,不如他有时设想的那么简单,但都是他的切肤之感。他在40 年代写的书信,特别是写给沃伦·贝克和马尔科姆·考利谈论创作的信和写给继子和侄子谈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信,都是明证。
许多艺术家谨小慎微、避不公开自己的信仰:有人害怕信仰使自己的艺术显得幼稚,有人害怕招未讪嘲,被人当作童子军辅导员或者老朽傻瓜。福克纳则不然,他素来不怕风险。在斯德哥尔摩的发言标志着承担新风险的决心。授奖仪式过后(他对记者说,“仪式长得像密西西比州的葬礼”),他携女前往巴黎,取道伦敦回纽约。圣诞节已到家。几年前还受尽冷落,“靠一个蹩脚文人写电影的工资勉强糊口,还亏得在一部拼拼凑凑的电影神秘片比赛中得了个二等奖。”如今,处处有记者跟踪,牛律《鹰报》刊登整版消息欢迎他,朋友们围着他,打听他说的希望把3 万元花得“无愧于奖金的原来目的和意义”是什么意思。
第九章注
(1) 意大利岛屿,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同盟国护航队曾遭岛上墨索里尼政府军事基地的攻击。
(2) 指亚伯拉罕·林肯。
(3) 伤口擦盐是痛上加痛,福克纳视好莱坞为畏途,故以“盐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