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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玛说不是为宪兵队的事,是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的心是再活不了了。父亲问王阿玛,王利民知不知道这个决定,王阿玛说,他当然知道,我让人把话带过去了。
正说着,王利民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三月的天气竟然跑得满头大汗。王利民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听到这称呼,我的母亲眼圈一下红了。王阿玛问他让老李捎的话带到了没有,王利民说带到了,他要跟父亲好好谈谈。王阿玛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谈的了,用你的话说是,两个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既然不可调和咱们干脆索性了断,免得双方都别扭。
王利民说,阶级是阶级,血缘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
母亲赶紧说,孩子说得对,三爷您得好好斟酌。
王阿玛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再不是我的儿子。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王利民说他爸爸不能这么干,王阿玛说,如果你是一般人,领着人跟我对着干,我或许还能接受,或许还会敬重你,佩服你,可一想到你是我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有你这么个儿子!
王利民说,爸,您应该为有我这样的儿子骄傲!
王阿玛说,骄傲也罢,后悔也罢,都过去了。你在这上头签字吧,断绝父子关系,往后咱们谁不认识谁。对了,再不许你姓王,你爱姓什么姓什么!
王利民说,爸……我还有妈呢……
王阿玛说,父子不存在了,母子自然就没了。
王利民死活要见他妈,他把他的妈当成了救命稻草。王阿玛提出,要见你妈也不难,要让我收回断绝书也不难,条件是跟我回家,在家老老实实呆上半年,和你的无产阶级断绝一切来往,做到这点跟我走,做不到,签字!
王利民问他爸爸能不能换个条件,王阿玛说不能!
王利民显得很为难。母亲说,孩子,你还犹豫什么,跟你爸爸回家呀!
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谁也不说话。王利民脸憋得通红,看得出王阿玛内心有些小得意。父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办才好。母亲想把那两张纸偷偷抽出来,被王阿玛一把按在桌上。
谁也没想到王利民作出了一个出人预料的决定,他低声说,我……签字。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王阿玛浑身一哆嗦,看着王利民,脑子转不过弯来。父亲喝了一声,王利民!
王利民表示他不能回家,在事业和家庭不能平衡的时候,他会选择前者。王阿玛气急败坏地说,你签,你签,你给我签!
在王阿玛的威逼下,王利民很冷静地在断绝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约是再不让他姓王的缘故,签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省去了“王”,只写了“利民”两个字。
这一来,王阿玛立刻陷入了被动地位,王阿玛顾及面子和尊严,沉着劲儿,毫不在乎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字据推到我父亲面前,让我父亲在证人上签字。我父亲当然不签,说王家爷儿俩不能逼着他干这事!王阿玛说,已经成了既成事实,你签与不签,我跟他都没关系了。
父亲突然脾气大发说,那也不签!你们爷儿俩的事,我不管!
王阿玛不理会我父亲,对他的儿子说,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走之前把你身上的衣裳扒下来,这是我花钱给你做的,你得把它还给我。
王利民还有些犹豫,王阿玛一声断喝:脱!
看得出,王阿玛是气得很了,手不停地颤抖,嘴角抽搐。王利民见他父亲这模样,一声不敢吭,赶紧将西服、裤子脱下。王阿玛说,还有衬衣!背心!袜子!鞋!
王利民脱得只剩下了一条裤衩。
王阿玛让王利民走,王利民只好向门口走去。母亲说,三爷,您这是何苦?您还没瞧出来么,孩子他不愿意走。
王阿玛闭着眼不说话。走到房门口的王利民突然折身回来,快步走到王阿玛跟前,扑通一下跪下了,刚才一直绷着的脸此刻变得无比生动,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王利民说,爸,您就是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走法。不管您认不认我,我永远是您儿子。我走了,您就当我……死了……您跟妈多多保重,您年纪大了,到了该用儿子的时候,儿子不在跟前了……爸,我现在只有往前走,不能后退,前头是火,是血,我也会走到底,绝不回头。
母亲说,快别说了,这是什么话呀!听着让人没牛
王阿玛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永远也不会想起你!
王利民给他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低着头光着身子走出去。母亲说,……你说你们这爷儿俩啊……
父亲站在房门口喊道,老张,老张!
老张其实早就在二门里窥测正屋的动静呢,见父亲叫他,赶紧跑过来,问父亲有什么吩咐。父亲让老张上老大的屋里给王利民找身衣裳。老张看着王利民的模样直乐,揶揄地说,王少爷,您真跟我们家三格格唱的一样了,“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父亲说,老张你给我住嘴!
(七)
王利民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有一段,王阿玛到我们家来得很勤,也没什么事,就是笼着手和父亲围着火炉呆呆地坐着,半天跟父亲说,这茶是雪毫龙芽。
父亲说是雪毫龙芽。
彼此再没有言语。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冒着白气,萦绕的水气中曾经在雨地里共同挨过浇的两个男人变得沉闷低落,王阿玛吭吭地咳,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一声声敲击着人们的心扉。父亲用手帕擦汗,严寒的北京冬季,不知怹老人家何故会有汗液渗出。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王阿玛的造访是受了太太的催促,来打听儿子的下落,毕竟我们家有着他儿子的同志——我的三姐。
可惜什么消息也没有。到最后,连我们的三姐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同样是扒了衣裳走出家门,与父亲誓不相见的,可人家后来还是见了,父女又重归于好了。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苦寒窑来了我王氏宝钏……”可惜,王阿玛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就是说的这件事。
王阿玛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母亲为这个生日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拉秧的那种。“垫窝”是指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儿,瘦小衰弱,不成气候,多数生下便被弃之,即不必为此耽误工夫。所谓“拉秧”,是说瓜种完了,将瓜秧清除,留在蔓上的残瓜,这样的瓜会是什么成色可想而知。一个贱丫头过生日之所以能惊动王阿玛,是因为父亲的别有用心,依父亲的意思,王家没有孩子,想将我送给他们,以解老两口膝前的寂寞。父亲的心思只有母亲知道,母亲不愿意也得愿意,她知道,跟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生日那天,母亲将我仔细地打扮了,特意脱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连脚裤,穿上了一双扎着鼹貘虎(蝙蝠,老北京话)的红鞋。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屁股后头系着的棉屁帘也被解了下来,总之,父亲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让王家的人看着喜欢。
那天,王太太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过来。王阿玛也来得晚,竟然是走着来的,一鞋的土,一脸的灰。大家都觉着一向讲究的王阿玛今天特别邋遢,胡子没刮,衣裳没换,手帕皱巴巴的脏成了一团,捏攥在手里像是擦桌子布。
母亲将我抱了出来,父亲自然说了我不少好话,比如皮实、乖巧、听话、好养活,听那口气不是介绍女儿,完全是在介绍一只小狗。王阿玛却有些失神,一双眼睛直瞅着窗户棱,仿佛窗户上有什么必看的物件。父亲将茶杯搁在王阿玛面前,招呼他,国甫,国甫……
王阿玛突然回过神来问,啊,你说什么来着?
母亲接上说,他在夸家里这个七丫头聪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乐,向您讨好呢……
王阿玛根本没看一眼正向他讨好的我,就是说根本没把我这个贱货放在眼里,他的眼睛依旧看着窗户,毫无来由地说,……这些年,我救国,发展实业,想让国富民强,到了,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呢?国也没富,民也没强,我自个儿倒闹个……
父亲说,国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阿玛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四爷,瞒谁也不能瞒你,看看这个吧,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妈交代……
那是一张辗转了五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户坑。
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王阿玛说,还记得吧,那天他是打你这儿走的,走的时候让我扒得精光……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说,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让日本人打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可他是让中国人给打死的……自个儿打自个儿……我想哭,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什么事儿啊这是,让我说什么好?这孩子签字据的时候,他签了“利民”俩字,我不让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样不完整的签名压根就不能算数!孩子是给我留着面子呢……
母亲劝王阿玛别太难受了。王阿玛说,你们日子再拮据,再不好,可你们还有儿子、闺女!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织布厂的牌子被摘了,门口戳了两个岗楼,站着两个戴钢盔的美国兵,变成了美国兵营……丹枫,那个丹枫,改成了跑马场……
王阿玛没吃打卤面,走了。
父亲也没有提出将我送给他的话,时机不合适。不知怎的,这个话题后来竟然再也没被提起过。
王阿玛走的时候,我们家的人很郑重地将王阿玛送出大门,目送着他向胡同口走去,黄风掀起他的棉袍,吹乱了他的白发……
老张无声地哭了。
百户坑在安徽的什么地方颇让人挂念,我父亲后来和王阿玛翻遍了安徽地图也没找到百户坑,一直到两人去世,成了他们一个心结。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泾县城郊一个叫水西山的地方,见到了当地政府为“皖南事变”牺牲的烈士修建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伫立,想念着那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王利民,他的魂灵应该在这里得到了安息。我虽然没有过继给王家,后来却是认认真真给那两个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当了孝子的角色的。这些本应该是王利民所为。
我告诉了王利民三姐的结局,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灵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点得到了沟通。
也是一种慰藉。
父亲死后,将犯错的孩子赶出家门也成了我们家的避讳,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几十年中我从没有对孩子说过“滚”字。我的哥哥们也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