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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铁栏杆外头的钟摆式时钟的指针绕过晚上十一点时,薰才终于读完书,得以上床就寝。早已习惯一个人睡觉的薰,已经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每晚抓着棉被哭喊父母的名字了。
翌日清晨四点五十分,薰醒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棉被摺叠好后,薰正襟危坐地跪坐在木头地板上,静候教官的到来。
凌晨五点整,女教官从铁栏杆的缝隙递进了早餐和更换的衣物。薰迅速地把麦饭和蛋吞进肚子里,在铁笼里换上制服。那是姬路移民地正规兵的孩童版军服。上下半身皆换上纯白色厚质衣裤,腰部系好黑色皮带,最后再套上坚固的半长靴,穿过解锁的铁门离开牢笼。
薰一路跟在同样身穿姬路移民地军服的女性教官身后,行经山楼的回廊。四周尽是一片朝雾和颜色浓郁的山林。这条木制的回廊横亘在各座沿着山地起伏建造的山馆之间,低矮的扶手外可见云气低垂笼罩。遍布整片山地的杉木上头爬满了紫色的藤花,回廊里也弥漫着沾染了朝雾湿气的花冠芬芳。
两人走进了比其他山馆都要大上了一倍的建筑物。
爬上狭小昏暗的楼梯,打开杉木门,穿过绿色榻榻米的道场,接着又打开一扇杉木门来到了后书院。透过格子窗射入的晨曦,照着打磨得一尘不染的拼合本质地板。
眼前排了三张书桌,桌前早已有两名身穿纯白制服的背影。
“早安。”
薰打声招呼后,笼罩在清晨柔光下的两名少年转头回望。
他们分别是涩泽舜和涩泽武。
对现在的薰而言,他们两人是最要好、最珍贵的伙伴。薰在舜的隔壁坐下,伸长脖子看了武的脸。昨天被教官殴打造成的脸部瘀伤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疗伤的速度好快喔。”
武用逞强的口吻回应薰:
“不过是瘀青而已,用气一个晚上就能治好了。不要小看我。”
“我没小看你,这是在称赞你呀。”
“又没什么好高兴的。”
武没好气不屑地说道。他从薰的面前别开了羞赧的脸,害臊得面红耳赤。藏在那头长发底下的目光,就十一岁大的小孩而言略显凶恶。武的体格乍看之下与十四、五岁的少年无异,他练就了一身看似柔韧且洗炼的肌肉。
舜在一旁担心地交互打量两名同伴,然后转头向薰询问:
“你跟武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架,可是武最近对我很冷淡。”
薰不满地噘起了嘴巴。
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转过头面向武。
“欸,我们三个不要吵架啦。都是好朋友嘛。好吗?”
舜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体格瘦弱,个子也不高,浑身散发出一股弱不禁风的气息,拥有一副雌雄莫辨的五官。只要把貌似柔顺的栗子色头发稍微留长些,下巴再圆润点,然后用毛巾遮住下体的话,应该可以在不受怀疑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走进女澡堂吧。从某个角度来看,他是比薰还要更女孩子气的少年。
武还是把脸别到一旁不肯正眼看舜,以免被发现自己脸红。
“我跟她没有吵架啦。”
“是吗?可是怎么感觉武的态度有点凶。”
“我就说没怎样了嘛!”
站在三人面前的女教官向粗声粗气的武投以锐利冰冷的视线。
“闲聊到此为止。今天我要确认大家对‘公民’这门课的理解程度。首先是舜,雅典民主政治是什么样的政体,请你发表意见。”
舜挺直了背,一面回忆昨晚熟读的内容,一面谨慎地回答问题:
“是。古雅典奉行直接民主主义统治,由年满二十岁的成年男子组成名为公民大会的选举组织,拥有监督政务官与议会、决定预算、制订法律等权限。但公民大会充其量只算最高决议机关并非立法机关,实际操控雅典民主政治的是……”
舜几乎不曾在讲习挨打过。虽然年仅十岁,不过学习能力应该在一般高中生之上吧。他以犀利的表情回答完问题后,教官心满意足地点了头。
“回答得非常好。那么,雅典民主政治面临了什么样的问题,最终又导致雅典什么样的下场呢?请薰你来告诉我们。”
薰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思索答案作答。古雅典的章节是教科书一开始的部分,所以记忆有些暧昧。要是答错了可是会被体罚的。印象中书本上有提到,每个市民都能参加政治的结果,就是导致暴民政治的产生。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回答完问题,只见女教官点了一下头,却高举手中的橡木棒抽打了薰的手背。
啪。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无论挨过多少次毒打,会痛就是会痛。薰忍不住惨叫一声,五官全都纠在一起、伏下了脸。
女教官用手扶了扶眼镜的边框说道:
“你没有回答到有关五百人议会的部分。议会和公民大会的背离也是雅典政体垮台的原因之一。要回答到这个部分才算合格。薰,你可是获得遴选的人喔?请你更用心读书,让自己对得起天子候补生之名。”
薰抿唇强忍痛楚,向教官为自己的用功不足道歉。
女教官最后指名武,询问关于议会民主主义的成形过程及其内容。十一岁的武年纪在三个人当中属最年长,地位形同候补生的领导人。可是——
“我不知道。”
出自武口中的那句话顿时令舜和薰绷紧了背。面色铁青的两张脸孔和睁大的四只眼晴,一同投向了武。
武一脸尴尬地说:
“我昨晚头痛,没能念书。”
女教官迈大步向武走去,举起橡木棒劈头就是一挥,痛打了他的脸烦。随着沉闷的声响,武的脸别向了一旁,力道之猛仿佛头都快被扭断似的。惩罚并未就此结束,二次、三次、四次,教官朝着武的脸颊、下巴、脖子挥下了无情的棒子。
在受到第五次的重击后,武倒了下来,鲜血从他受伤的口腔流出,将地板染上一片红。教官仍未罢手,朝着缩成一团、抱着头的武举起棒子。
舜和薰只是僵着身子,默默注视重要的同伴被狠狠痛打的模样。
无论谁遭到修理,都不许袒护他。
这是三人共同决定好的协议。
要是有人袒护,袒护的人也会受到连坐处罚。被袒护的人也会因丸自己连累同伴被打而心里受伤。所以如果真的是为对方好,这个时候只能忍耐。
要坐视武被痛打,比自己挨揍还要痛苦。薰闭上眼睛,拼命强忍快哭出来的冲动,在膝上紧握双拳,默默祈祷这痛苦的一刻能尽早结束。
——天子候补生。
那是被幽禁在这鹤木山楼的三个小孩被冠上的身分。
所有候补生都被迫舍弃原先的姓名,另取了新的名字。和薰一样,舜跟武这两个名字也是在他们被抓来这里后才另外取的。所以薰不知道另外两人的本名,他们也没听说久坂由纪这个名字。
这三人全都以涩泽美歌子养子的名义登录户籍。当然这个决定无关本人的意志,是美歌子单方面的决定。美歌子自然不可能负起任何母亲的职责,候补生们也坚决不称呼美歌子为“母亲”,这是临时拼凑而成的荒唐家族。
候补生们被隔绝在这座山楼,被强迫过着没有自由、既孤独又严苛的生活。但这么做的目的并非逼迫他们发狂,他们的精神状态每天都有心理学专门的教官做精密检查,在濒临崩溃时会予以逐次修正。例如:让他们实际体验到锻炼的成果、给予自由活动的时间、褒奖学业的成绩等等,视情况做出适当的应对,使他们的人格得以保持正常不受到破坏。
教官们在这里负责培养的是候补生的“坚毅精神”,即使受到再严厉的挫折也能不屈不挠地面对压力的强韧的心。透过三个人同心协力对抗教官所施加的不合理压力,彼此之间的关系将会获得强化;而不愿屈服于藏身在教官背后的美歌子的情绪,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滋长。这也是美歌子的期望。在这里执教的教官责任就是鞭策候补生,把他们关进牢里,另一方面又得暗中关心候补生的心理状态,并且将其导往美歌子所期盼的方向——就只是如此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才不会向那种女人屈服呢。”
等到上午的讲习结束,授课的女教官离开之后,武不甘示弱地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肿成了蓝紫色。如果把制服脱掉,肯定全身爬满了颜色相同的瘀青吧。
“我的练气愈来愈强了,所以那点程度的教训我完全不觉得痛。”
武盘起腿坐在坐垫上,佯装无事吹起了口哨。
怎么可能不会觉得痛。薰低头看了还有几分麻痹的手背,开口说道:
“你为什么没读书呢?有读的话就不会白白挨打了。”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昨天头痛。”
“真的?”
“骗你干嘛啊!”
武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后,背过脸去不再看薰。
但他的确说了谎。
昨天晚上,其实武也有心想用功读书。然而注意力就是无法集中在书本上。不知道为什么,教科书翻着翻着马上就会分心,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薰。薰寂寞的表情、担心的表情、咬牙忍耐痛苦的表情,以及她的笑容。受到浮现在脑海的表情牵动,武也跟着一下子寂寞一下子微笑,表情瞬息万变。明天的讲习要是被打就被打吧,今晚我要满脑子只想着薰就好——武下定决心,窝在冰冷的铁笼子里,和脑中想像的薰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夜晚。
所以他今天才会羞于和薰见面。每当薰来找他讲话,武的心脏就会怦怦狂跳、面红耳赤,闪九不想被看出自己害臊的样子,自然而然就会显出冷漠的样子。
不过,跟年长的武不一样,薰和舜现在仍旧情窦未开。
舜抬高看似懦弱的视线,由下往上窥看武的脸。
“讲习时被修理,下午会很难熬喔。”
“这点小伤安啦,用气就能治好。”
武不胜其烦地如此回答后,“嘶——”地开始吸气。他闭上眼睛,将积蓄在下气海的练气送往全身。
说武练气的才能比薰还要优秀也不为过。
练出来的气能令跌打肿胀的地方活血化瘀,并且回复运动能力。虽然凭武现在的实力还无法做到完全康复,不过至少伤势改善了许多。
“看,治好了吧。”
武就地做了个后空翻。利用集中在脚跟上的气作为跳板,跳到两公尺高的上空后身子转了一圈,再一声不响地着地。薰的眼睛睁得浑圆。
“武你好厉害,这招我做不来耶。”
这是薰发自内心的感想。武也并没有夸大其辞,他在练气方面的进步确实是有目共睹。
武开怀地笑了。其实刚刚后空翻的时候,受伤的小腿一度痛到差点忍不住失声哀号,咬牙忍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于是武向日光璀璨的薰摆出了架子。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啊。等你再长大些,也能学会用气疗伤的。”
“我学得来吗?感觉好难喔。”
“没问题的啦。再练二十年就有机会了。”
“啊~竟然瞧不起我~”
武向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的薰投以讪笑。尽管身体各处关节依然疼痛不堪,不过只要跟薰说说话胸口便会感到温暖,仿佛身上的痛楚在那股暖流中也逐渐消失了。
用完午餐后,在体格精壮的壮年男性率领下,三人前往了室外的修练场。
一行人在杉木林间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