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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介试图让自己恢复镇静。他按捺住愤怒的情绪询问抚着箭镞的桥叔。
「听说并没有硬性规定。有人用弓箭,也有人用绳子活捉。因为有些山羊已经习惯人类了,想捕捉应该不会很困难吧。」
凉介再度伸手拿起桥叔放回桌上的箭矢。
「岛上还有其他人使用弓箭吗?」
「虽然不一定是用那种箭矢,但应该还是有人使用弓箭喔。不过,最近岛上已经没有年轻男性,所以也一直没有举行元服仪式。所以,除了自行猎捕山羊,所谓的规定有跟没有一样,而且那一带应该也是大家许可的狩猎范围,你很难指责久朗用这个猎捕山羊。」
「就算他把弓箭对准我?」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桥叔交叠着双臂说。
「就算你提出抗议,大概也只会换来一句『以后会小心』就不了了之。不,要是能够就这么了事倒还好,因为我们破坏岛上的规矩在先,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冲着元服仪式唱反调,故意找碴。」
「怎么会……」
桥叔喝干烧酎,用手背擦拭唇边,严词厉色说道:
「对方想脱罪太简单了,他只要坚称自己不是把目标对准你不就够了吗?」
凉介一脸不悦,原本要伸向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元服仪式只需要一头山羊当做供品就可以了吗?」
不。桥叔摇头。
「恐怕不只一头。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当事人射杀一头山羊举行仪式了事。久朗是将来的会长不是吗?他先猎捕一头,其他有意愿的岛民也会活捉山羊后奉献出来吧。准备贺礼可是件大事喔,不论哪一家都一样。男众的做法,通常都是送上大红魽或鲷鱼,或是同样献上山羊。」
「也就是说会有好几头山羊被猎捕或活捉吗?」
「没错。就如会长说的,就是为此才要让它们野生化。」
「我们要制作契福瑞的那些山羊……」
桥叔闭上眼。他一手拿着酒杯,交叠着双臂,深深吐了一口气。
「凉介。」
「什么事?」
「我想是时候了。你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凉介继续用手指抚着箭矢。
「你到这里已经半年了对吧?」桥叔问。
凉介点头,「是的,快半年了。」
「我也不清楚半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或短,但你已经有目标了。你若是想完成梦想,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去欧洲进修。你的父母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
凉介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地板。
「仔细想想……这次的事件是个好机会。正因为你是昔日好友的独子,我才这么对你说。不能虚度光阴。」
「我也……我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半吊子。」
桥叔又闭上眼,眉头深锁。
「就算半吊子又怎样?」
「什么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主义吧。无法忍受半途而废的人,有一天会丢弃所有的一切,连自己的根也彻底拔除,因为他们认为与其活得不完美,不如彻底毁灭自我。但是,这么做的结果,才是真正的半吊子。凉介,我是以你的心情来说这番话的。不论做什么事,每个人都是在未完成的状态下就结束一生喔。这并不是好坏的问题。过度认真的人,最好要习惯不完美。这比亲手结束自己的一生,要胜过百万倍。」
凉介认为桥叔说的没错,但是他同时也无法否定内心有股紊乱的抗拒感油然而生。那似乎是对于岛上的人们产生的某种反抗,以及还未向桥叔说出口的那件事衍生的抗拒。
「箭的事情,你要我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没这么说。桥叔一口气喝干杯中的烧酎。
「明天钓鱼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去会长家归还这支箭,到时候该说的就说出来吧。」
凉介老实地回答:「好。」接着在桥叔的杯子里斟了酒。桥叔直直看着凉介。
「不过……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海。万一无法出海,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咦?」
「据说台风动向转变,会扑向这里。」
「台风?」
「大约明天开始风浪会增强吧。因为行进方向要是没有改变,台风会直扑而来。」
凉介对于桥叔所说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夜空中星星光辉灿烂,连一片云都没有,银河清晰可见。
四下平静无风,甚至连一株草都没有摇晃。
桥叔当然是听了气象预报才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凉介却觉得台风一词像是桥叔硬挤出来似地,毫无真实感。
32
隔天清晨,东方的天空宛如喷出火焰般耀眼逼人,那是预告着天气即将急遽转变的红艳。凉介总算了解在那瞬间布满天空的光彩中,潜藏了多少无法预知的巨大能量,正一步步逼进。
海浪拍击大堤防的前端,浪花四溅。
高高袭卷而来的浪涛,厚重而强劲。船才离开港口,凉介就几乎坐不稳。每一次船头突破风浪、越过大浪耸起如山的水墙,船身便严重倾斜。若是不抓紧船缘或渔具的绳索,好像随时会被抛下海一般。
之所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出海,是因为他们预期会发生风雨来袭前鱼群疯狂索饵的特殊现象。
气压下降,海水高涨,鱼群似乎察觉到即将发生不寻常的事情,食欲也比平时来得旺盛。以小鱼为食粮的鱼群尤其明显,所以锁定不同海流交会的潮境(注30)采用路亚钓。
一如桥叔的预测,鱼群疯狂索饵。凉介虽然因为严重晕船而呕吐,还是不断地钓取渔获。他用锁定表层的拖钓法,钓到鬼头刀、土魠以及几条鲣鱼。另一方面,采用沿着海潮锁定中层的铁板钓法(注31)时,桥叔钓到一条超过二十公斤的红魽。不过,海浪不断从两人头上打下来,扑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水,迫使他们不得不在预定时间之前就上岸。
港口有些骚乱。
根据气象预报的气压数据,这是二、三十年才可能出现一次的超大型台风,大浪恐怕轻易就能翻过大堤防。这么一来就必须用绳索将所有的船只系紧,整个固定在码头最里面,否则渔船会被掀翻,届时可能连一艘都不剩。
凉介目送着把渔获载到集会所的桥叔离开后,便赶着在船舷绑上旧轮胎,因为要把渔船系在一起,旧轮胎能产生缓冲效果。凉介因为不清楚如何作业,数次遭来男众怒骂。由他们斥喝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岛民对于这次台风警戒的程度有多高。
「到处都忙成一片。」
从集会所回来的桥叔缩着脖子惊讶地说道。每艘船早上都大丰收,无法收藏到冰箱的鱼不计其数。为了处理渔获而争执的时候,台风已逐渐逼近。除了固定船只,家里的防台准备也必须补强,渔夫们光想到这些便焦躁不已,不过桥叔却以平静的口吻说:
「算了,反正三天都没办法出海,到时候用这些鱼下酒就好了。」
「这次的台风这么来势汹汹吗?」
「目前听说气压为九百二十百帕,若是就这么直冲而来,大概是最强等级吧。到时候平均风速大约每秒五、六十公尺,是本岛的人不曾经历过的暴风雨喔。必须把花代和刚牵进屋子里才行,然后面海的玻璃门如果不从外面用木板钉牢,石头会打进来。」
桥叔说了句「喝酒以前要做的工作很多呢」,便拿起一捆绳子加入固定渔船的作业行列。
台风来袭前的天空几乎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结束船只的固定作业、抬头仰望天空时,仍然可见部分蔚蓝的晴空。然而才刚从港口回到村子里,天色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强风不时袭来,气流在空中奔窜,灰色的云层急速移动。大海更是波涛汹涌,海浪比早上出海时卷得更高,浪头呈白色起伏状急速翻涌。
村子里更显慌乱,每户人家都有人在屋外进行补强作业。他们关上挡雨窗,在上面钉上木板,这似乎是岛上的做法。
凉介一面看着家家户户忙碌的景象,一面抚摸放在仪表板上的箭矢。收讯不良的收音机传来消息,今晚附近的海域可能就会进入暴风圈。
「傍晚过后就没办法出门了。」
桥叔一边开车,一边指着正把梯子架上屋顶进行补强作业的男人说道。
「就算这么修补,要是风势和天气预报的一样,瓦片照样会被吹走。」
「风势这么强?」
「我们家也得赶快补强才行。总之先快点把那支箭拿去还吧。」
桥叔朝箭矢瞄了一眼,快速行驶在村子的道路上。
接近会长家时,可以看到聚集了相当多人,几乎清一色都是男众,约有十人左右。睦和他的同伙也在,他们注意到凉介及桥叔的到来。
「他们向你道过歉了吗?」
桥叔指的是睦等人把工头闯的祸认定是凉介他们动的手脚,因而数次找碴一事。
凉介回答:「没有,并没有好好道过歉。」桥叔随即取走凉介手中的箭矢,就像拿着避邪除厄的破魔矢(注32)般,离开驾驶座,往人群走过去。凉介也跟在一旁。
「喂,你干嘛?」
两人才刚靠近,睦便喊住他们。
桥叔挥了挥手上的箭矢,「我来把这个还给会长的儿子,」他以粗鲁的口吻说:「因为他好像分不清楚人和山羊的差别!」
睦打量着箭矢,「我帮你拿去还他,」他说着伸过手来。
「不用。」桥叔两眼直视着睦。
睦的脸一僵,板起脸说:「但现在正在宰杀山羊,不可能叫他。」
正要从聚集的人群中穿过的桥叔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凉介。凉介和桥叔四目相对,接着走上前穿过男众。
高大的苏铁叶片随风舞动着。会长几乎全身倚着树干,交叠双臂站着。他的前面放了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木板,一身运动服并系上围裙的久朗正拿着菜刀剁肉块。木板、肉块及久朗的双手都被血给染红了。大量的血泊中,有个黑色的山羊头。
凉介倒抽了一口气。
他握住拳头,别开目光后,才又端详确认。
没错。
身首分离、骨头也被肢解的,正是那头黑羊。
「桥叔,」
「嗯。」
「我知道这只山羊。」
久朗的下巴及鼻子也沾上飞溅出来的血。他一脸严肃,紧咬着唇,深锁双眉,一双遗传自会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对照之下,掉落一旁的黑羊头,眼睛毫无神采,看起来甚至像半闭着。
凉介感到胸口一阵苦闷。正要后退时,桥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那里还有一头。」
桥叔看着牛舍的方向。
那里系着一头活生生的山羊。
是斑斑。
33
「今天早上久朗射中这头山羊。」
会长向大家说明经过。
「因为射中要害所以一箭毙命。今天如果不肢解把血放掉,肉质会变差。本来想今晚为犬子设宴庆祝,不巧正好遇到台风,所以只好等台风过了再办。如果煮羊肉锅,可能还需要几头山上的羊,就算杀了那一头恐怕也不够。」
会长手指向斑斑。
站在凉介旁边有个男众低声说:「那只是睦他们捕获的。」凉介也认为应该没错。会长再次看向睦等人,露出「拜托你们了」的表情。
会长也对桥叔和凉介点头招呼。
「桥田先生,万一不够的话,寄放在你那里的公羊也可以给我吧?」
「是。」
桥叔头才点到一半,久朗却先抬起头来。他瞄了凉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