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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迎接李陵军队的同时,派使者向京中送去了奏章。说是如今匈奴秋高马肥,以孤寡之师恐难抵挡擅长骑战的敌人的锐旅;不如让李陵一行在此过冬,等来春从酒泉、张掖各调五千骑兵协同出击才是上策。当然,李陵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武帝见奏章后震怒,以为是李陵与路博德商议之下的上书。“当初在我面前夸下那般海口,可一入边地即生怯意,此乃何事乎!”立刻有使者飞马赶赴路博德与李陵的所在。颁给博德的诏书中写道:“李陵在御前夸言将以少击众,故汝无与之协力之必要。今匈奴入侵西河,汝当留下李陵速往西河,以断敌人进路。”给李陵的诏书则道:“速至漠北,侦察东起浚稽山南至龙勒水一带。如无异状,则循浞野侯之故道至受降城修整。”诏书中还严词责问了伙同路博德上书一事,自不用说。
即使不算以寡兵徘徊敌地的危险,光是指定的这几千里行程,对没有骑兵的军队就是天大难事。仅靠徒步的行军速度、依仗人力的车辆牵引、渐渐入冬的胡地气候——只要考虑一下各项因素,事情对谁都是清楚不过的。
汉武帝决不是庸君,但却有着与同样并非庸君的隋炀帝、秦始皇相通的长处与短处。即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李夫人的兄长贰师将军,在因兵力不足想从大宛暂时回师时,也触到武帝逆鳞而被关在了玉门关外。而远征大宛的起因,不过是皇上忽然想要得到良马而已。武帝的话一旦出口,无论多么荒唐都必须执行,何况李陵这次又是自己主动请命的呢。没有任何可以踌躇的理由,即使这命令在季节和距离上是多么不合实际。李陵就是这样,踏上了“无骑兵之北征”。
在浚稽山中停留十日有余。其间每天派出斥候到远方刺探敌情自不必说,附近的山川地形也必须全部制成图形向京中报告。图形交由麾下的陈步乐贴身携带,单骑送往京城。被选派的这员使者向李陵一揖之后,跨上不足十匹的坐骑中的一匹,挥起一鞭驰下了山岗。全军将士以凄凉的心情目送着那身影,在干燥得呈灰色的苍茫天地中越去越小。
十天中,在浚稽山东西三十里内没有见到一个胡兵。
夏天时先于他们向天山出击的贰师将军一度击破了右贤王,但在归途中被别的匈奴大军包围,遭到惨败。汉兵十有六七被歼,连将军本人也险些遭遇不测。这些消息传到了他们耳边。破掉李广利的敌军主力如今何在呢?因杅将军公孙敖在西河、朔方方面(与李陵分手后的路博德就是赶去支援那里的)正在抵御的敌军,以距离和时间计算,应该不是那支传说中的敌人主力。从天山到东边四千里的河南(鄂尔多斯)决不可能那么快到达。无论怎么推算,匈奴主力现在都应该正屯扎在陵军宿营地至北边郅居水之间。
李陵每天亲自站在前山顶上向四方眺望。从东到南只见一片漠漠平沙,从西向北只有草木贫瘠的丘陵相连。秋云间偶尔能看到象是鹰或隼的飞鸟的影子,然而地面上连一骑胡兵也看不到。
队伍在山谷里疏林的边沿排列成圆阵,帐营在中间帷幕相连。一到夜间,气温急剧下降,士兵们折断本就不多的树枝点火取暖。十天的滞留里月亮由圆变亏,也许是空气干燥的缘故,星星极为美丽。每天夜里,擦着黑黝黝的山影,天狼星斜斜地撒下淡青色的光芒摇曳闪烁。十几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明天就要离开此地,沿着指定的路线向东南方向行进。
就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当晚,一个步哨正无意识地仰望着那颗灿烂的天狼星时,忽然看到在它的正下方出现了一颗硕大的赤黄色星星。正在诧异,那颗从没见过的巨星拖着粗大的红色尾巴动了起来。紧接着,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同样的光亮浮现在周围并一同摆动起来。步哨正要叫出声来,远远的那些光亮噗地一下同时灭掉了。简直就象做了场梦一样。
接到步哨的报告,李陵传令全军,命令做好明晨天亮立即进入战斗的准备。在外面将各处部署一一检查完毕,再回到帐营时,他打着如雷鼾声进入了熟睡。
翌晨李陵走出帐营,看到全军已经按昨晚的命令摆好阵形,正在静候敌人。所有人站在排列整齐的军车的外侧,持戟和盾者在前排,持弓弩者在后排。挟着这片山谷的两座山峰在拂晓的夜色中森然伫立,这里那里的岩石阴影下面仿佛隐藏着些什么。
当朝阳的光线射进山谷时(匈奴要等单于拜过日出后才举事),迄今一无所见的两座山上,从山顶到山坡霎时间涌现出无数人影。伴着震天撼地的喊声,胡兵冲到了山下。等胡兵先锋逼近到只剩二十步距离时,一直没有动静的汉军阵营响起了第一阵鼓声。刹那间千弩齐发,数百名胡兵应弦而倒。间不容发,汉军前排持戟的士兵朝立足未稳的残余胡兵冲了上去。匈奴的军队完全溃败,逃回了山上。汉军乘胜追击再获虏首数千余。
这一仗胜得可谓精彩,然而顽固的敌人决不会就这样退走。光是今天的敌军就不止三万人,而从山上挥舞的旗号来看,无疑正是单于的亲卫军。如果单于就在这里,当然还会有八万、十万的后继部队跟补上来。李陵立刻决定撤离此地向南移动,并且改变至昨天为止的向东南方二千里处的受降城行军的计划,沿着半个月前来时的旧路向南,争取早一天进入原先的居延寨——即便那里也相距着一千数百里的路程。
南行第三天正午,在汉军身后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了如同云团一样卷起的黄尘。是匈奴骑兵在追赶。一天后已经有八万胡兵凭借马快之利,将汉军前后左右密密麻麻地包围了起来。看来是对前几天的战败心有余悸,并不靠近到跟前来。匈奴军只是从远处包围着南行的汉军,不断从马鞍上射箭。李陵刚命令全军停下,摆开作战队形,敌人就拨马退后,避免直接搏战。而一旦继续行军,则又凑近来继续放箭。行军速度大大减慢不说,死伤者也一天天在增加。如同旷野上的狼群尾随在疲惫的旅人身后一般,匈奴兵依靠这种战法执拗地追逐前来,在一点点挫伤敌人后,窥探着发起最后一击的机会。
且战且退,又向南走了几天后,汉军在某个山谷里休整了一天。负伤者已达到相当多的人数了。李陵检点全军,调查受伤情况后,命令负伤一处者照样持兵器作战,负伤两处者协助推军车,负伤达三处者才能躺在车上被推着行军。由于缺少搬抬的人力,尸体只得全部丢弃在旷野。
当晚阵中视察时,李陵偶然在某辆辎重车里发现了一名身穿男子衣服的女人。一一检查全军车辆后,搜出以同样方式躲藏着的女子共十几人。当年关东群盗同时遭戮时,他们的妻女大都被驱逐到西地居住。这批寡妇中有不少人由于缺衣少食,或嫁给边境的守兵,或沦落成以他们为主顾的娼妇。藏在兵车中迢迢跟到漠北来的,就是这样一些人。李陵简短地下令军吏将女人们处死,对于将她们携来此地的士卒则一言未发。被拖到谷间低地上的女人们传出尖利的号哭声。军帐中的将士们肃然倾听着那声音,哭声持续了短暂一会儿之后,忽然像是被黑夜的沉默吞没似的消失掉了。
翌晨,面对敌人久违的迫近来袭,汉军全军尽情快战了一场,令敌人留下尸体三千余具。连日来被执拗的游击战挫伤已久的士气顿然振作。
第二天起,沿着龙城古道,继续向南方退军。匈奴再次恢复了远包围战术。第五天,汉军陷入一片在平沙中时有遇到的沼泽地中。水半已冻结,泥泞深可没胫,干枯的苇原连绵不断就象永远走不到头一样。匈奴派出一队人马,绕到上风处点起火来。朔风煽起火势,在正午的天空下,苍白得失去了颜色的火焰以异常的速度向汉军逼去。李陵立刻命令在附近的苇丛迎着放火,才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躲过了火难,但沼泽地里行车的困难无法用语言形容。在没有一处地方可以休息的情况下跋涉了一夜泥泞,翌晨总算到达丘陵地带时,汉军遭到了抄近路埋伏在此的敌军主力的袭击。一场人乱马嘶的白刃战开始了。为避开敌军骑旅的猛攻,李陵放弃兵车,把战场转移进山麓的稀树林里。
从林子里向外猛射这一招奏了奇效。在朝着刚好来到阵前的单于及其亲卫队急发连弩、一阵乱射时,只见单于的白马忽地一下高抬前蹄直立起来,把身穿青袍的胡王抛在了地上。亲卫队中立刻冲出两骑,并不下马,一左一右将单于从地上捞起,其他人将他们围在当中,转眼之间退走了。虽说一场混战后终于击退了敌人,但这的确是迄今为止所未有的难役。敌人又留下数千具尸体,汉军也付出了近千名战死者。
从当天俘获的胡虏口中,得知了敌军情况之一斑。据说单于惊叹汉军竟如此强韧,面对相当于自己二十倍的大军不露畏惧,每天南下,似乎其意在于诱敌,或许在附近埋有伏兵,以此为恃也未可知。昨晚单于曾吐露这一疑虑,并向诸将问计,结果主战派的意见——这些疑虑的确有可能,但是单于亲率数万骑兵而不能歼灭汉军寡旅,事关我等面目——占了上风。最后他们决定,在此去向南四五十里山谷相连的地带力战猛攻,等出到平地后再倾力一战,如果还不能破敌,那时就回师北还。听说这些后,校尉韩延年等汉军幕僚的脑海里,轻轻闪过了一丝“或许还能生还”的希望。
第二天起胡军的攻击极尽猛烈之能事。或许正如俘虏所言,开始了最后的猛攻吧。攻击一天中多达十余次。汉军一面严加反攻,一面徐徐向南移动。三天后来到了平地上。借着一到平地威力倍增的骑兵的优势,匈奴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汉军扑来,但结果又是留下两千具尸体退了回去。如果俘虏所言不假,胡军应该是就此停止追击了。对一名小卒的话当然无法太过相信,但不管怎样,一帮幕僚还是稍微松了口气。
当晚,汉军一个名叫管敢的军侯脱阵降了匈奴。此人原是长安都下恶少,前一晚曾因为斥候上的过失被校尉成安侯韩延年在众人面前鞭打、责骂,因而怀恨作出此举。也有人说,几天前在谷地被斩的女子中有一人是他的妻子。
管敢听说过匈奴俘虏的供词,因此当亡命胡阵被带到单于面前时,极言没有必要因畏惧伏兵而撤军。他说道:汉军并无后援,而且箭矢殆尽。负伤者层出不穷令行军难滞非常。汉军核心由李将军与成安侯韩延年各自率领的八百人构成,分别以黄、白旗帜为标记;明天只需以胡骑精锐集中攻破彼处,则其余轻易溃灭无疑,等等。单于闻言大喜,厚赐管敢,并立即取消了北撤的命令。
翌日,胡军最精锐的部队一面高呼“李陵韩延年速降”,一面以黄白旗帜为目标扑来。猛烈的攻势令汉军从平地渐渐退到西边的山地,并最终被驱赶进远离主路的山谷之间。敌人从四面山上放箭如同雨注。即使想应战,到如今箭已经一根不剩了。当初出遮虏鄣时每人各带百支、共计五十万支箭已经悉数射尽。不光是箭,全军刀枪矛戟之类也已折损过半。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刀折矢尽了。虽然如此,断了戟的人把车轴砍下来拿在手中,军吏们挥动着尺刀,还在继续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