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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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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蛇宫外面有一个人。 
晓菌记得他第一次来蛇宫的时候,是个下小雨的下午。整个榕树公园里,都没什么人,蛇宫外面的参观者一个也没有。所以,晓菌和印秋就都记住了这个人。 
蛇宫是个五十平方米的大玻璃房。临时建立在榕树公园西侧。蛇宫里面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条蛇。在公证机关的见证下,十九岁的晓菌和二十七岁的印秋,三个月前,就被二十一把铜质大锁锁在这透明的玻璃蛇宫里。她们在创造人蛇同居五千小时的吉尼斯纪录。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离破纪录时间还有五十九天,就是说,在离破纪录一千四百多小时的时候,那个人在那个下小雨的冷清下午,来了。 
应该说,那人并不是冲着蛇宫来的。 
透过玻璃蛇宫,印秋看到那人从茂密的榕树后面慢慢走出来,无意间看到蛇宫,就慢慢地折了过来。他穿过那条落满丹凤眼睛一样形状的红树叶、黄树叶的小径,就像踩着一地的红眼睛、黄眼睛一样,过来了。他黑色的风衣后领子是竖起来的,举着一把白塑料透明伞。那人慢慢地绕了玻璃房一圈,脸上是泛着鸡皮疙瘩感的表情。这些都是印秋后来的不断重复的描述。 
印秋是个沉默寡言、脸像西红柿一样饱满红润的女孩,不过,入宫两个月来,她的脸已经不太红润,只是依然保持不规范的饱满,因此像个不成熟的西红柿。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就是印秋濒临崩溃的苗头初绽,或者是那一天,印秋真的体验到了不可救药的一见钟情。据说,每个人的一生,上帝都给了一次一见钟情的机遇,但是,这已经无法和印秋印证了。后来她在精神病院里,把所有的人都当成蛇,她和医生说话也必定要抚摸着医生的手臂和腿部,因为她在和蛇谈心。谁敢拒绝,就是她的敌人。印秋从来就是个敌我分明、黑白分明的人。 
反正,在那个下小雨的下午,印秋踏进了命中的桃花劫。 
如果主办单位明察秋毫,肯定会不惜代价阻止那人的接近,但主办者不可能明察秋毫。 
晓菌刚开始对那个人并没有特别印象。因此,我们还是借印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眼光,就把那个人当成是“帅得非常特别”的人。 
那个人显然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蛇。 
玻璃宫内的地上四面墙角,匍匐着像成堆的塑料胶管那样多的蛇,有的蛇躬起背脊、有的蛇卷勾着细圆的尾巴;玻璃房中有几棵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树。枝丫上,吊挂着无数的蛇,似乎重得要流下来,但蛇们纹丝不动;天花板上的窗帘顶和电线上,成堆的蛇像开会一样堆在那;有三只黑黄花纹、比男人大臂还粗的大蟒蛇,竟然就横卧在房屋中央的席梦思大床上;地面上,起码有七八条眼镜蛇,梗竖着身子,可能感受到什么假想敌,正警惕地扁着宽宽的脖颈,不动。 
那个人微张了张嘴,似乎要吐的表情。他掉头看看小雨,然后,眯着眼睛又回头,开始看蛇宫中的两个创纪录的女孩。 
这时候,晓菌就对他笑了笑。又鼓励地摇了摇手。 
那个人似乎愣住了。像被电流打击了一下,愣了愣,透明的塑料雨伞飘落在地,还在台阶上翻了一下。那人却没马上去捡。 
这个瞬间,通常人们把他理解为在对野兽惊讶的基础上,进而发现美女与野兽的惊讶。事实上,不是这样。当一切都烟飞云散后,晓菌在很多年后翻看那天的日记,忽然发现了这个细节的重要意义。就是说,噩运的开始,总是有蛛丝马迹的征兆的。 
那个人没有说什么,又看了看天,似乎下雨无处可去的样子。但还是微皱脸皮,隐约还是掩饰着别扭神情。晓菌知道了,这是个非常怕蛇的人。晓菌指了指免费电话,要他和她通话。那个人就拿起挂在玻璃墙上的红色电话。 
晓菌笑着,先开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看蛇比看恐怖片的表情还可怕。 
那个人稍微露了些笑意,说,太恶心了。 
你特别怕蛇,是吗? 
那个人承认:从小就怕。 
你是个胆小鬼。 
那个人说,它们吃什么呢? 
肉。三天才吃一次。 
睡觉怎么办?会不会咬你们? 
晓菌摇头说,不会。一到晚上,所有的蛇都喜欢上床。蛇是喜欢干净、温暖和香味的动物,它们老和我们挤床,所以,我们只能轮流睡觉。值班的人要看着它们,要不然,它们会拼命溜上床,甚至往我们裤腿里钻,如果我们不小心压到它,它们就咬我们。 
那个人脖子往后直了直,下眼睑抬高了。有点像眯眼睛。晓菌知道了,这是他别扭难受的招牌表情。 
两分钟的时间到了,电话自动断路。晓菌按了个什么键,又示意那个人拿起电话。晓菌说,这是限时免费电话,回答参观者提问的。你要是有很多问题,后面靠老榕树那边,还有个绿色电话,不过,那是要付费的。一分钟两毛钱。 
那个人点头。他的眼睛在看一只正往沙发上爬的菜花蛇。 
在第二次限时要到的时候,那个人说,你们怎么能习惯呢? 
晓菌说,这是工作啊。只是里面空气不太好,因为几乎都是密封的,除了一个物品交换口。不过,我不讨厌这,我觉得比干活轻松多啦,再说,人总要有个奋斗目标吧,我做梦都想破世界纪录。 
电话又断了。晓菌有点犹豫要不要再续接一次,按规定同一个参观者是不可以占据两次免费电话的。但那个人已经站起来,不想再问什么了。他挥了挥手,好像是比较仔细地看了一眼晓菌,就拉了拉风衣领子,走进了霏霏细雨中。 
整个过程,印秋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本来就沉默内向,刚开始进蛇宫的时候,参观者特别多,加上新闻媒体的炒作,好奇的游人和好奇的询问电话一个接一个,有的甚至是海外打来的。印秋当时还颇有热情地耐心答复,现在似乎疲惫了。毕竟挨了快半年,两个季节要过去了。印秋现在经常一整天都不吭一声,所有的好奇电话都由晓菌接。有时她又歇斯底里地骂蛇,用尖声尖气的陌生腔调说话,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有一天还和一只赤链蛇打了起来,因为赤链蛇不成功地偷袭了她的腋后部位。 
其实,晓菌也觉得累了。她觉得破纪录的时间定得太长了。老板鼓励说,要是拿下世界纪录,她们将得到精神和物质双文明的丰厚回报。什么回报呢,据说有好几万块钱,但一个蛇艺演员说,钱是要大家平分的。 
那天下午到黄昏都一直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再也没有一个游人走进榕树公园来,白茫茫的蛇宫,在水雾迷蒙中,好像被遗忘的一个角落。 
天尚未全黑,灯就亮了。外面的工作人员从交换口,送进来了两个快餐盒。印秋尖厉地谴责:想咸死人啊!晓菌说:我帮你兑点开水? 
印秋就像没听到。两人就没有再说什么地吃完饭,早早就轮流洗漱去了。还是没有参观者。这个玻璃房中,只有盥洗室一平方大小的地方是不透明的,印秋值上半夜,晓菌值二点以后的下半夜。谁都没有说话,这一夜就过去了。 
在晓菌看来,这和每一天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但实际上,这一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它严重改变了两个女孩的生活,甚至差点毁了他们公司恢宏伟大的吉尼斯计划。严格说,有三个人的命运,正是在这个下小雨的冷清下午,开始了巨大转折。 
因为,那个人来了。 

2 大约是一个星期后的又一个下午,昏黄的夕阳,把榕树公园里森林般的榕树群,罩得一派红雾生烟,从蛇宫的玻璃房看出去,到处是一种不真实的辉煌。而那个人竟然又从榕树垂拂的气根中走出来,踏过满地红眼睛、黄眼睛落叶的小径,向这蛇宫走来。要知道,公园的这一角,因为有蛇宫,门票是要多付三十八元的。很少有人想第二次来来看蛇,尤其是非常怕蛇的人。 
但是,那个人来了。鞋边还沾着一片红眼睛落叶。 
那个人有三十多岁吧,晓菌一边注视他,一边想。晓菌说,你看,秋姐,这个人上周来看过蛇,吓得要命,现在又来了! 
印秋没吭气,但她已经在目不转睛地看那个人了。 
距离玻璃墙四五米的时候,晓菌就大幅挥手———嗨伊! 
房子是隔音的,但是,那人看到了晓菌的手势,点了点头。晓菌笑着。那人站在玻璃墙外,东看看蛇,西看看蛇。脸上的表情稍微柔顺一点,似乎对蛇没有那么反感了。 
晓菌是笑容可掬的,可是也想不出再说什么。那人开始沿着玻璃房慢慢游览过去。晓菌就跟着他,在内侧陪着他走。有两条草花蛇在衣柜脚下交配,晓菌打手势指给那人看,那人看到了,脸上有了点捧场的笑意。 
走到正面的时候,那人似乎要走了。晓菌突然觉得非常想找人聊天,实在是太寂寞了。本来她和印秋是好朋友,可是,现在她有点怕印秋。印秋越来越不爱讲话,晓菌有时问她什么,比如说,热水器开了没有?她都不回答。好容易印秋主动说了什么,晓菌积极响应,说着说着,印秋就皱起眉头:你真让人烦! 
晓菌因此不敢主动找她讲话,怕惹印秋不高兴。印秋原来带了毛衣进来织,不知为什么又全部拆光,重新又织,于是又拆,晓菌问了一次,印秋说,你少管我的事。该好的时候,自然就织好! 
晓菌不敢再问什么。前一个月,印秋联系到一个业务,给干的黄花菜打结,一根打一个结,一公斤两元,一家出口公司要,据说,这样日本人才爱吃。可是,印秋要来的三公斤还未打完,经理就批评了她。晓菌当然觉得不好,因为都是透明的玻璃房,来参观的外人看到你像家庭妇女一样忙着挣钱,那多损冲刺世界纪录、挑战自我的对外形象呀。 
蛇宫里面是寂寞难熬的。但经理说得对,如果是享受,这个吉尼斯纪录二十世纪就被人破了,哪里轮得到她们的光荣。不过,晓菌觉得经理他们也不对,当时入宫时不少人都认为,应当放置一台电视,可是,经理他们就是不让,只是同意看书。经理认为太轻松的生活,破坏了创纪录的严肃性和严酷性。问题是晓菌和印秋并不爱看书,除了和蛇有关的书籍,还有生活杂志,她们几乎不看书,尤其是印秋,她从小随家人以蛇走江湖,常用字都没兴趣记全。 
打黄花菜结的事件,印秋和晓菌的友谊恶化了。印秋断定是晓菌在经理耳边说了坏话。晓菌说没有。但实际的确是晓菌告的状。晓菌对经理说,她只管低头打结,不接参观者电话。影响工作是事实,但晓菌打小报告并非出于公心,而是讨厌印秋日益冷漠和尖声尖气的新的说话方式。话说回来,小报告即使真的不是晓菌打的,印秋也照样认定是晓菌干的,她们的友谊已经不是在入宫前的友谊了。她有充分的感觉判定,同伴是个谋害她的人。晓菌简直就是一条蛇妖。 
当时,印秋把三公斤一大包的黄花菜,像扔炸药包一样甩了出去。外面的人员,看着印秋,好半天不敢捡。所以,从那时起,晓菌和印秋的交流,像冷血动物的蛇一样,越来越少了。你很难想象,当时竞争入宫人选时,她们俩因为是最默契的朋友而赢得这份能出人头地的美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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