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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是那样的一种月色,从此深植过她的心中,每个月圆的晚上,总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她一种恍惚的乡愁。在她的画里,也因此而反复出现一轮极圆极满的皓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在画面下方,总是会添上一丛又一丛浓密的树影。
妈妈,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待几十年之后才能够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种种曲折的路途,种种美丽的牵绊。
到家了,她把车门打开,母亲吃力地支着拐杖走出车外,月光下,母亲满头的白发特别耀眼。
月色却依然如水,晚风依旧清凉。
花香
那几天天气很热,到了晚上,他们一定要打开窗户才能入睡。
卧室是一间狭往的房间,两端都有窗户,一扇对着前院,一扇对着后院。窗户打开了以后,自会有凉风习习吹拂进来,有月亮的晚上,也会透进一方如水的月光,晚上有时候醒来,用不着开灯,室内也有一种柔和的光晕。
刚好在那几天里,后院的三株昙花连续不断地开了,每个晚上,他们都睡在花香里。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竟然无法再入睡,披衣靠在窗前,夜色里,盛开的花朵在墙角带着一种朦胧的白,她心中也掠过一阵朦胧的悲哀。
轻轻走出卧室,开了后门,院子里花香袭人。那些花朵已经开到极致了,所有的花瓣所有的卷发都在尽全力向着四周绽放,她用双手轻轻合抱其中的一朵,觉得在那样轻柔润洁的花朵里,却有着一种狂野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要向外绽放的力量,令人暗暗心惊。
昙花原是属于仙人掌科的植物,那么,在古远的年代,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在那些小小的绿洲上,它们必定也曾经疯狂地盛开过吧?明明知道只有一夜的生命,明明知道千里方圆都没有人烟,明明知道无论花开花落都只是一场寂寞的演出,却仍然愿意倾尽全力来演好这一生。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园中,昙花依然一样,尽它的全力在绽放着,仿佛并不知道在顷刻之后,就是暮落花凋。
站在花前,觉得有点冷,心里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够也不舍得像昙花这样孤注一掷的。
平凡如她,对任何事物,从来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进一种澎湃的激情,所以,她想,她也没有权利要求一次全然的圆满的绽放。生命对于她,应该只是一条平静的河流,带着许多琐碎的爱恋与牵绊,缓缓流过,如此而已。
丈夫醒了,在窗内轻声呼唤她,等她回到床前,他却又已经睡着了。悄悄地躺在丈夫身边,紧靠着那强健的身体,她的心里觉得平安和满足,想起了那一首法文歌:
何必在意那余年还有几许?
何必在意那前路上有着什么样的安排?
只要我们能两相厮守,
一起老去……
窗外,月明星稀,她在花香里沉沉睡去。
同学会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春天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雾很浓,尤其是林口附近那一带,车子不得不慢了下来。想起刚才和同学们告别的时候,他们那样慎重地千叮万嘱,要我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语气里那种诚挚的关爱,使我此刻一个人在方向盘后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多少年以前就已经相识了的人啊!少年时在一起习画的种种好像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怎么一晃眼竟然就过了二十多年了呢?
当年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在今夜的重逢里,在最起初的时候,几乎不能相认、然后,在短短的犹疑之后,我们都叫出了彼此的名字,在那重新相认的一刻里,二十多年前所有的那些记忆,都争先恐后地挤挤到我们的眼前来。
所以,我们才会那样忘形,那样争先恐后地,想要把我们心中的种种都在这刹那间说出来的吧。我所记得的他,他所记得的我,我们当年种种糊涂的快乐,在二十几年之后重新再提起来、就会在所有人的心里渲染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狂喜,记得的人赶快在旁边再加进一些细节,不记得的人就会不甘心地一直发问:
〃什么时候?在挪里?我怎么都忘了?真的吗?我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吗?我们班上女生有十二个,号称〃十二金钗〃,真的曾经在三军球场里,(我的天!三军球场!我们真有那么老了吗?)在一次救国团办的迎新晚会上跳过印尼土风舞吗?
〃怎么没有?我还记得很清楚。〃阿锦笑着说:〃阿玉就在我身边,一直跟我说,她的纱龙要掉下来了,我就叫她用手臂想法子夹紧一点……〃
真的吗?阿锦,我们真的是穿了纱龙上去跳的吗?怎么可能?我十几岁时瘦削平板的身材怎么能穿得住纱龙?是不是也跟阿玉一样,一直担心它要掉下来呢?是不是那样呢?我怎么全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再多说一点好吗?请你们再多说一点,再多告诉我一点,一那些已经被我忘记了的,不再回来的岁月里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那些逐渐变远变暗的时光。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晚自习不是都在博物教室吗。那个教室后面有很大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得很远。我最记得了,有一次第二天要考物理,全班都在死拼,只有你一个人坐在大窗户前面,背对着所有的同学。我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你说在看天上的月亮。我问你明天要考试了怎么不看书,你的回答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你对理科的书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不如看看这么好的月亮……〃
真的吗?阿绍,我真的是那样吗?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了吗?我真的曾经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吗?我怎么都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老师也在旁边微笑了,是啊!老师您是一直知道我的。一年级时,因为没有理科的课程,所以我每次都可以保持第一名的成绩,可是,到了二年级以后,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名次以后去了,那时候又编北师青年,把所有课外该读书的时间都放了进去,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情绪因而变得很不稳定。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下午,那一个充满了阳光与温馨记忆的下午,您站在窗前对我微笑的叮嘱:
〃参加课外活动,一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功课没有关系,能应付过去就好。我只要你振作起来,我只要你知道,不管功课好坏,老师一样喜欢你,老师喜欢你。〃
那个下午,我是怎样回答您和怎样离开您的我都已经忘记了,可是,您在窗前对我说的话和那种明亮的阳光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每次都要落泪,谢谢您啊!老师。谢谢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一种鼓励和安慰,给了我一种可以延续到一生一世的支持。
〃记得我们的合唱比赛吗?阿丽做指挥,把我们骂得好惨的那一次吗?〃
当然记得了!清宗。阿丽是我们之中最凶又最有正义感的女孩子,她当指挥,谁也不敢不唱。而且,我们那次不是得了个第一吗?第一名的奖品是什么呢7
〃是面包啊!一大箱的面包啊!〃
真的吗?那时候的师范生能有一箱面包做奖品一定很快乐了吧!
刚进北师的时候,女孩子受不了苦,常有跑回家去的,也有不肯去饭厅吃饭的;其实,第一次离家的我们,伙食不好不过是一种藉口,最受不了的是团体生活里的种种限制,晚上更常常躲在被窝里流泪,恨不得也能跑回家去,而且一去再也不回来。
〃我最记得刚开学才一个礼拜,大家还不太熟,有一天上午,阿丽拿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包袱,走进教室里来,向大家一鞠躬,然后说,
'各位同学再见。'
说完了就神神气气地走出教室,回家去了。我当时好羡慕这个女生的勇气,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她又乖乖地回来了……〃
阿义在讲这一段的时候,大家都凑了过来,坐在桌子另一端,穿着件很细致的灰色衬衫的阿丽不知道我们正在说她,还安静地对我们微笑,我们就越加嚣张地哄笑了起来。
此刻,在回程的路上,在越来越浓的雾里,我把车速减慢,把警示灯打开、在一闪一闪的灯光里,一段又一段地回味着刚才相聚时那种近乎疯狂的快乐。
想到十几岁时的阿丽提着包袱向大家郑重道别时的那种模样,我一个人在夜雾里也不禁又大声地笑了出来。
可是,有些什么开始不对了,心里忽然开始紧紧地抽痛起来。
阿丽,二十多年来的你,在生活上经历了那样多的波折,每一次的波折你都坚强地面对着,坚强地应付过来了,阿丽,我亲爱的朋友啊!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不是已经明白?在真实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从容地提着包袱去投奔了的呢?
而我和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长大成人了以后,唯一学会的只是,只是知道无论遭逢到什么样的命运,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早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让我提着包袱去投奔的地方了。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在大雾弥漫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开始静静地流下泪来。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姊姊的歌声
记得那年,我刚进师大艺术系的时候,德姊在音乐系三年级。由于我们两个人长得太相像,常常让老师和同学们发生误会。有时候是她的老师质问她:
〃你今天早上的头发不是剪短了吗?〃
有时候是我的同学问我:
〃你为什么去选音乐系的课?〃
当然另外还会有为什么不敬礼?或者为什么不打招呼等等缠夹不清的问题,差不多要过了一个多学期,大家才对我们两个人习惯了一点。偶尔还会有人从后面猛拍我一下,等我回过头时,又红着脸笑了起来:〃啊!不对,你是那个妹妹。〃
对于这种错认,我并不会生气,反而常会有一种很甜蜜又很得意的感觉。是啊!我是那个妹妹,我是席慕德的妹妹。
从小到大,姊姊都是我崇拜的对象。我们姐妹间年龄相差都很近,可是德姊的一切表现,总是远远地超过了我们这些妹妹。从小,她就是名列前茅的模范生,在师大音乐系,八个学期都是第一名。毕业后留校做助教一年,然后到西德慕尼黑国家音乐学院学声乐,毕业成绩又是第一名。在西德雷根斯堡歌剧院演唱时,在那样多好评,而一年一年地过去,她在西欧各国,在东南亚各地,都举行了很多场非常成功的独唱会,现在,每当有不太相熟的朋友问我:
〃席慕德是你的什么人?〃
我都会微笑地回答:
〃她是我的姊姊。〃
而在那个时候,那种感觉就会重新来到我心中,就好象当年在师大的校园里,站在金急雨的花树下,微笑地面对着姊姊的同学们时一样,心里觉得很甜蜜又很得意。
我们家是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德姊是长姊,因此,爸妈要决定什么事情的时候,通常都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我们如果有些什么要求,经由她转达的话也通常比较容易被批准。所以,她一直是我们崇拜和依赖的好姊姊。
不过,我现在慢慢地发现,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对她的崇拜和依赖,使得她不得不努力地为我们作榜样,因而吃了不少的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