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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一群恶鬼呀,哪里是人!——动物学家咬牙切齿地嘟囔着,乘着电车而驶过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折回自己在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时,动物学家收到出自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娜的手笔的十七张记有电话号码的字条,那些电话全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打来的,他还听到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本人的一则口头声明,声称她可是被折腾苦了。教授本想把这些字条统统撕掉,可他却打住了,因为在一个电话号码的前面,他看见了一行提示:“卫生人民委员”。
——怎么回事呢?——古怪的学究诚然大惑不解了,——他们这是搞的什么把戏呢?
当晚十点一刻,门铃响了,于是,教授不得不接受某个衣着华丽服饰考究得令人刮目的公民的访谈。教授之所以接待这一位,乃是由于他那张名片——名片上(没有名也没有姓)赫然印着:各国政府驻苏维埃共和国商务代办处全权首席代表。
——但愿让他见鬼去,——佩尔西科夫恨恨地吼了一句,将放大镜和几张图表往那绿呢桌布上一扔,转而对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说道,——去叫他上这儿,上书房来吧,就是那位全权代表。
——我能用什么来效力呢?——佩尔西科夫以那样一种口吻来发问,弄得首席代表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佩尔西科夫将眼镜从鼻梁推上脑门,随即又拉了回来,仔细地打量这位来访者。这一位外表浮华至极,浑身珠光宝气,右眼上还戴着一枚单眼镜。“一副多么鄙俗的嘴脸”,——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这样在心里过了一遍。
来客远非开门见山而是要兜圈子,恰恰是先请求允许他抽上一支雪茄,此举使得教授请他落座时已然是极不情愿。接着,来客就他这么晚来造访作了一番冗长的道歉,——可是,白天里实在是怎么也无法抓住……嘿嘿……帕尔东①……无法遇见教授先生的(来客发笑时活像一只鬣狗在呜咽)。
①法语“对不起”的音译。
——没错,我可忙了!——佩尔西科夫那么干巴巴地回答道,弄得来客浑身再次哆嗦了一阵。
尽管如此,他还是壮起胆子来打扰著名的科学家:
——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这雪茄不妨碍教授吧?
——嗯——嗯——嗯。——佩尔西科夫这么含糊其词地回答道。他允许了。
——教授可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啦?
——得了,哪里有什么生命之光?!这都是那些小报记者的胡编乱造!——佩尔西科夫的谈兴勃发了。
——啊,不,嘿——嘿——咳……——来客深知,这份谦逊乃是所有真正的学者最地道的门面……——不必客套啦……今天已经有一些电报……在一些世界级的大城市里,比如在华沙在里加,这种光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整个世界都在风传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大名呢……整个世界都在屏气息声地注视着佩尔西科夫教授的这项研究……不过,所有的人也都非常清楚,在苏维埃俄罗斯,科学家们处境艰难。安特尔奴苏阿吉①……这里没有什么外人吧?……——唉,此间不懂得重视科学家们的劳动,因而他便有心要与教授进行谈判……有一个异邦国家欲向佩尔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无私的援助,以支持他那实验室里的研究。何苦还在此间对牛弹琴,就像圣经里所说的那样。那个国家很清楚,教授在一九一九年在一九二○年在那……嘻……嘻……革命时期所经历的艰难遭遇。喏,当然啦,这可是要严格保密的……教授将研究成果披露给那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为此而资助教授。教授可是已造出一个分光箱啦,要是能浏览一下这个分光箱的设计图纸,那将是挺有意思的……
①法语的俄文音译,意思是“这话只在我们之间说说”。
其时,来客当即从上装内侧的衣兜里掏出一叠白花花的钞票……
区区一点小意思,五千卢布,且算是一笔定金吧,教授满可以当场收下……也不必开什么收条……要是教授谈起什么收条之类的事,他反倒会让这位全权首席商务代表感到委屈的。
——滚!——突然间,佩尔西科夫是那么令人生畏地厉声大吼,客厅里钢琴上的几个高音键都发出了一阵共鸣。
来客竟是那么迅疾地消失了,弄得愤怒得直发抖的佩尔西科夫本人一分钟过后也心生疑窦:那访客他是否真的来过,抑或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那可是他的套靴?!——又过了一分钟,佩尔西科夫在门厅里咆哮道。
——人家给忘了。——浑身直哆嗦的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应答道。
——把它给扔出去!
——我能把它往哪儿扔呢。人家会来取走它的。
——那就将它交到房管会去。要个收条。一定别让我看见这双套靴!交到房管会去吧!让人家收管这间谍的套靴得啦!
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画着十字,收拾起那双华丽漂亮的皮套靴,拿着它上后门去了。到了那里,她在那门后稍稍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把套靴藏进那小贮藏室里。
——交去了吗?——佩尔西科夫怒冲冲地问道。
——交去啦。
——把收条给我。
——对啦,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房管会的主席可是一个文盲呀!
——马上。立刻。一定。要来。收条。且让随便哪个识字的狗崽子替他开一张!
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只好摇摇头就离去了,一刻钟过后,她拿着一张字条折回来,那字条上面写的是:
“今收到佩尔西科夫教授交来奋靴!(一)又,①充作公用储备。科列索夫。”
①此处本应是“套靴一双”,但写成两个别字,其俄文意思是“舞步、粪便”。作家以此显示人物文化水平低劣。
——那这是什么?
——取物牌呀,先生。
佩尔西科夫真想用双脚去跺去踩那块取物牌,他将那收条压到镇纸下藏好。随即忽然有一个念头给他那高高隆起的额头罩上了一片忧郁的阴影。他奔到电话俞,费了好大劲儿才叫通了研究所里的那个潘克拉特,而向后者询问道:——一切都还顺利吗?——潘克拉特冲着话筒唔唔呶呶地说了一遍,倒是也还可以明白一点,那就是,照他看来,一切顺利。佩尔西科夫这才宽下心来,不过也只有一分钟。随即他就皱着眉头,对准话筒,一口气说出了这一番话来:
——请给我接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卢宾扬卡①。麦尔西②……此刻该对你们当中的哪一位说话才是呢……我家里刚才来了那么一个穿套靴的形迹可疑的家伙,没错……第四大学教授佩尔西科夫……
①卢宾扬卡:莫斯科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名,十月革命后苏俄国家政治保安局总部所在地。
②法语“谢谢”的俄文音译。
听筒里猛然中断了交谈,佩尔西科夫走开了,一边透过牙缝嘟囔出几句骂人的话。
——您喝茶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依奇?——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探头向书房里望望,怯生生地询问道。
——什么茶我都不喝了……保安——保安——保安,且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好像全都一个样儿地发疯了。
整整十分钟之后,教授又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一批新来的访客。其中的一位颇招人喜欢,胖乎乎的,非常彬彬有礼,身着那种质料素朴缝制简便的弗伦奇式军上装和紧腿裤。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蝴蝶般的夹鼻眼镜。总体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穿着漆皮靴的天使。另一位呢,个头矮矮的,神情极为阴沉,一身便服,可是那便装套在他这人身上竟是那样,好像倒正是它让他感到很是不便。还有一位客人,其举止很特别,他并没有走进教授的书房,而是滞留在光线昏暗的门厅里。在这个位置上,那灯光明亮但弥漫着缕缕烟雾的书房里的一切,反倒都收入他的眼帘。这第三位、也是一身便服的访客的面孔上也不乏装饰,一副烟色的夹鼻眼镜赫然架在他的鼻梁上。
在书房里的那两位,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张名片,没完没了地盘问那五千卢布的事儿,千方百计地迫使人家来描述那位访客的相貌,着实把佩尔西科夫折腾苦了。
——鬼才清楚他是个什么模样,——佩尔西科夫嘟嘟哝哝地说道,——喏,反正是一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一个败类。
——那么,他有一只眼是不是玻璃的?——那小个头嗓音嘶哑地问道。
——鬼才清楚它是什么样儿的。不,可不是玻璃的,两只眼都是贼溜溜的呢。
——是鲁宾施坦?——那天使转向那一身便服的小个头轻声地设问道。可是后者却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
——鲁宾施坦是不会不要收条的,绝对不会的,——他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这可不像是鲁宾施坦的手笔。这件事上有个更有分量的人物。
有关那双套靴的情节,立即引起访客们兴趣的勃然爆发。那天使拨通房管会的电话,只轻声吐出寥寥数语,——国家政治保安局,传房管会书记科列索夫,要他马上携套靴,到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寓所。——只见那面色苍白的科列索夫,双手抱着套靴,旋即出现在书房里。
——瓦先卡!——天使用他那不高的嗓门唤坐在门厅里的那一位。那人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拖着他那副就要散架了似的身子,慢腾腾地晃进书房,那副烟色的眼镜把他的一双眼睛全然给吞没了。
——嗯?——他睡眼惺忪言语简短地询问道。
——套靴。
那双烟蒙蒙的眼睛冲着这双套靴扫视了一遍,就在这一举动中佩尔西科夫感觉出,从那两片烟色玻璃片后面,在一刹那间,斜侧着而闪烁出亮光的,绝对不是那种惺忪的睡眼,而是正相反,乃是一双刺目惊人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的亮光转瞬之间就熄灭了。
——怎么样?瓦先卡?
那个叫瓦先卡的用其无精打采的嗓音回答道:
——喏,这还有怎么样。佩连日科夫斯基的套靴呗。
充公物品储备库房里立即少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赠品。那双套靴被裹在一张报纸里就失踪了。已然极度地高兴起来的那个身着弗伦奇式军装的天使,站起身来,握住教授的手,甚至还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致词,其大意可归结为:这可是教授立下的功劳……教授可以安心了……往后,不论是在研究所里,还是在家中,都不会有人再来骚扰他了……会采取一些措施的,他的那些分光箱是绝对安全的。
——那么,能不能把那些采访记者统统都给毙了呢?——佩尔西科夫从其眼镜框上边探望着,询问道。
这一询问逗得这几个访客异乎寻常地乐起来。不单是那个神情阴沉的小个头,就连戴烟色夹鼻眼镜的那一位也在门厅里笑了一声。那天使则满面微笑容光焕发地解释说,这可是不可能的。
——那么,到我这儿来的混蛋是个什么人呢?
其时,这几位访客全都立刻收起了笑容,那天使闪烁其词地回答说,此人嘛,一个以投机勾当而营生的小骗子而已,不值得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