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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到了离河岸十英尺的浅水区时,查理·霍格从骑的牛身上滑下来,在牛旁边一边蹚着齐膝的深水,一边看着快到深水区的马车。他让牛放慢脚步,一边说话安慰着头牛。
米勒说:“现在慢点。慢慢地把它们牵过来。”
安德鲁斯看着马车进入到河中央最深的地方。他转过头,看到施奈德还在上游,与马车同速前进。河水在马肚子周围打着漩涡,施奈德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缓慢前行的马的两只耳朵中间的河水。安德鲁斯把视线从施奈德身上移开,沿岸边茂密的树林往上游看去,树林有的地方离河堤很近,树干的下半部分都被飞溅的河水弄黑。突然他的眼睛停在河面上。瞬间他被惊呆了,他尽量抬起身子,专注地看着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地方。
一根木头,朝下游的一端裂开了,差不多和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粗,比一个人的身高还要长一倍,像火柴棍一样一半浮在旋转的水面上,一半沉在水下面,上下颠簸,猛冲而下。安德鲁斯跑到岸边,指着上游,大声喊叫:“施奈德,小心!小心!”
施奈德抬起头,把手窝起来放在耳朵旁,对着从咆哮的河水那边传来的微弱的叫声。安德鲁斯又喊叫了一声,施奈德在马鞍上俯身向前,想听清楚。
木头裂开的一端一头戳进施奈德坐骑的侧面,“噗”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撕裂声响起,盖过了河水的咆哮声,听得清清楚楚。瞬间马挣扎着想站直身子,接着马身体里的木头被拔出,又继续向前流去,马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痛苦的短促尖叫声,随后侧身倒向马车,马倒下去的时候,施奈德也掉进水里。马整个身子翻转过来,压在施奈德身上。刹那间马肚子上撕裂开来的大口子染红了周围的河水。施奈德从马的前腿和后腿之间钻了出来,面对着岸边的几个人。就在这时,大家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面孔,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茫然,双唇扭曲,脸上现出恼怒和轻蔑的奇怪表情。他伸出左手,想把马从自己身边推开。马又翻了个身,一只后蹄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在施奈德的头上。施奈德身子一挺,像受了寒凉一样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然后鲜血流淌下来,淌了他满脸都是,好似戴了一个红色面具,他在马旁边直挺挺地缓慢翻进水里。
马和木头横着同时撞在马车上。马车撞在岩石上,斜了过来,高高的货物摇摇晃晃,拽着马车,水在轻轻颠簸的马周围聚集起来,车厢也灌满了水。嘎吱一声巨响,马车侧翻过来。
马车侧翻的时候,牛被翻倒的马车的重量又拖回水里,查理·霍格急忙跳开,以免被牛撞到。一时间,马车悠悠地漂浮在水中央,由于旁边几头牛的重量拉着,还比较稳定。几头牛撞击着牛轭,击打着河水,河水泛起泡沫。马车落在河床里,稳定下来,擦着河床底下的石头,缓缓地旋转起来,几头牛也给拖着旋转,在河床上失去了立足点。马车迅速地漂走了,撞上下游的巨大岩石,崩裂开来。捆绑货物的绳子挣断了,野牛皮捆一个个在水上向四面八方崩开来,很快就被流水带出视线。或许过了一分钟左右,站在堤岸上的人可以看到牛在水里拼命挣扎,可以看到碎裂的马车翻滚着漂向远处。然后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们仍然又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看着下游马车消失的地方。
安德鲁斯跪下来,趴在地上,像受伤的动物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我的天!”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的天,我的天!”
“整个冬天的辛苦,”米勒声音呆板地说道,“只用了两分钟就完了。”
安德鲁斯疯狂地抬起头,站起身。“施奈德,”他喊道,“施奈德,我们得——”
米勒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年轻人。为施奈德操心没有用了,去寻找他也是蠢事一桩,你看那些牛被水冲走得有多快呀。”
安德鲁斯木然地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他拖着脚步蹒跚地离开了米勒。“施奈德,”他咕哝着,“施奈德,施奈德。”
“他是个不敬神的家伙。”查理·霍格尖细的嗓音大声说道。安德鲁斯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查理·霍格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盯着河水,不停地眨巴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似乎脸要裂开来似的。“他是个不敬神的家伙。”查理·霍格又说了一遍,并且迅速地点点头。他闭起眼睛,用手抓住腹部,因为他的《圣经》系在那里。他用尖细的声音单调地说道:“他和有罪的女人睡觉,他通奸,亵渎神灵,眼中没有上帝。”他睁开眼睛,转向安德鲁斯,却又视而不见,“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志终将成为现实。”
查理·霍格边说边点头的时候,安德鲁斯倒退着从他身边走开,一边摇着头。
“走吧,”米勒说,“我们离开这儿,我们无能为力了。”
米勒让查理·霍格上了他的马,帮他坐到马鞍后面,然后自己翻身上马,转过身对安德鲁斯说:“走吧,威尔,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
安德鲁斯点点头,步履蹒跚地朝自己的马走去。在上马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那条河,眼睛被对岸的某个东西吸引住了,是施奈德的帽子,被夹在从河堤突出的两块岩石中间的水上,黑乎乎、湿漉漉的,已不成样子。
“那边有施奈德的帽子,”安德鲁斯说,“我们不应该把它扔在那儿。”
“走吧,”米勒说,“很快天就黑了。”
安德鲁斯骑上马,跟在米勒和查理·霍格后面,慢慢离开了那条河。
PART THREE
1
在5月末的一个凄凉的午后,三个人骑马沿着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向东前进,北风刮着寒冷的细雨,打在他们身上,因此他们缩成一团,侧低着头。他们直穿大草原已经走了十天,两匹坐骑已经精疲力竭,马低着头,即使走在平地上,它们也是累得气喘吁吁,露出骨头的腹部上下起伏。
刚过中午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太阳从蓝灰色云层中破云而出。马走得磕磕绊绊,地下的泥地冒着热气,三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马上,炙热的空气让他们感到窒息。在他们的右边依然可见绕着斯莫基希尔河河流堤岸低矮的树林和灌木。他们已经走下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好几里,正在穿过平原,朝屠夫十字镇前进。
“只要再走几里,”米勒说,“在天黑之前,我们就可以到达屠夫十字镇了。”
查理·霍格坐在米勒后面,在瘦骨嶙峋的马臀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他那只健全的手抓住米勒的腰带,右手的残肢无力地垂在一侧。他侧过脸去看和米勒并排前进的安德鲁斯,但安德鲁斯并没有看他。他的嘴唇翕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头时不时地紧张快速地上下抖动着,像是对别人听不到的某种声音的回应。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看到了一条狭窄河流隆起的堤岸,这条河交叉穿过通往屠夫十字镇的小道。米勒脚后跟一磕马肚子,马向前蹿去,跑了一会儿,然后又慢下来,回到先前的速度。安德鲁斯在马鞍上抬起身子,但看不见高高河岸那边的屠夫十字镇。他们现在骑马行走的地方并没有下雨,马拖着蹄子缓慢行走,扬起了路上的尘土,尘土围住了他们,粘在他们潮湿的衣服上。他们脸上流着汗,留下了一道道泥痕。
他们走在隆起的河岸的小道上,在下坡走进浅水河狭窄的河底前,安德鲁斯扫了一眼屠夫十字镇。河水比去年秋天要高一些,浑浊不堪的河水从河上流过,呈深棕色。几个人让马在河中央停下来,喝一点浑浊的水,然后再催马渡河。
他们经过左边细瘦的木棉树林,树上刚刚冒出新绿,安德鲁斯再一次极目朝东面的屠夫十字镇望去,黄昏的太阳照在十字镇的房屋上,在没有阴影笼罩的地方,房屋呈现出鲜红色。只有一匹马在小镇和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吃着草。尽管隔了好几百码远,那匹马看见有人靠近,抬起头,猛地加快脚步跑开了。
“我们在拐弯处停一会儿,”米勒说,一边扭头示意右边马车车辙碾轧形成的小道,“我们有事要和麦克唐纳谈。”
“什么事?”安德鲁斯问,“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和他谈?”
“牛皮的事,年轻人,牛皮的事,”米勒不耐烦地说,“我们还留下三千多张牛皮等我们去运。”
“噢,对了,”安德鲁斯说,“我一时倒给忘了。”
安德鲁斯掉转马头,上了那由经过的马车碾轧出来的泥道。在这条泥道上,到处都有一簇簇新生的嫩草冒出来,向平坦无垠的草原延伸。
“看上去麦克唐纳这个冬天收获不错,”米勒说,“看看这些牛皮。”
安德鲁斯抬头望去。麦克唐纳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小棚屋周围堆满了牛皮捆,因此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只能看到棚屋翘起的屋角。牛皮捆从棚屋旁边铺展开来,散乱堆着,直到由栅栏围着的盐井处。散落在这些牛皮捆中间的至少是十二辆马车,有些马车直立着,被太阳晒得有的地方凹陷,有的地方鼓了起来。马车的轮子陷在泥里,车轮上面青草长得很是旺盛。有些马车翻倒在地,装了轮辐的车轮上的铁箍在夕阳下,锈迹斑斑,闪着亮光。
安德鲁斯转身想要对米勒说些什么,但米勒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
卷曲的胡子下面,米勒的嘴巴迷惑地张开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眯成了一条缝。
“这地方出事了。”他说道,下了马,留下查理·霍格漫不经心地坐在马鞍后面。
米勒在牛皮捆中间绕来绕去地朝麦克唐纳小屋走去的时候,安德鲁斯也下了马,跟在后面。
小屋门的铰链已经生锈,门也松动了。米勒推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地上到处散落着文件,乱糟糟的账本堆中许多账本被掀落在地,麦克唐纳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也翻倒了。安德鲁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但一个鞋后跟的印子依然清晰可见。他捡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上面都显示被遗弃和风吹雨打破坏的痕迹。
“看上去麦克唐纳先生好久没来这儿了。”安德鲁斯说。
米勒闷闷不乐地四下看了房间好一会儿。“走吧。”他突然说道,然后转身迈开沉重的脚步穿过房间,脚踩在散落的文件上。安德鲁斯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个人上了马,骑马离开了小屋,朝屠夫十字镇走去。
屠夫十字镇是由一群房屋和棚屋构成的,中间是一条街道把房屋和棚屋分成两部分,现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从他们右边的铁匠铺里传来缓慢而轻微的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四面敞开的棚屋黯淡的阴影下,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慢腾腾地走动着。在左边离着街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是一个供人住宿的大房子,许多猎人在屠夫十字镇短暂逗留的时候就住在这儿。房屋有一扇大窗子,上面的布帘被撕破了,垂在外面,随着轻轻的热风在缓缓地飘动。安德鲁斯转过头去。昏暗的马车行里有两匹马笔直地站在食槽旁边打盹,食槽是空的。他们经过杰克逊酒吧的时候,坐在原先酒吧大门边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