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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被派往外地,你愿意吗?〃
〃初来乍到,随便被派往哪里。〃
然而,米歇尔·理查逊还抓住副领事的话题不放。
〃在他的材料中,好像有'难说'这个词儿。〃
〃究竟是什么'难说'呢?〃
〃他想要你做什么,安娜一玛丽?〃
她专注地听着,没有料到米歇尔·理查逊刚刚提出的问题。
〃哦!不明白。〃
〃大凡来找这位夫人的男人,都那么认为,在她身边可以忘却什么,副领事不过也属于这一类人,对不对?〃
她笑了吗?
〃在他的材料中,准确地说,到底写了什么?〃米歇尔·理查逊问。
〃哦!〃他答道,〃比如,说他深夜里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
〃他在加尔各答的寓所,同样也给他毁了吗?〃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笑了。
〃没有,〃她说,〃一点儿也没有。〃
〃在拉合尔,他也朝玻璃上面开枪。〃
〃夜里,麻风病人在萨里玛的花园。〃
〃白天也在,他们在树阴下。〃
〃他是不是因为某个女人不在,心里挺烦闷,也许从前…在某个地方,他认识一个女人介
〃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彼得·摩根说,〃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早就认为自己应该去做了,因为,他过去一直抱着这样一个念头:总有一天,他要干出一件有决定意义的大事来,而后…·〃
她笑着说:
〃确实是的,他早就认为有必要先闹出一场戏来,我看,他比别人更需要这么做。〃
〃一场什么戏?〃
〃比如,发怒的戏啊。〃
〃关于这个问题,他对你只字未说吗?〃
〃是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而后…你刚才要说什么?〃米歇尔·理查逊问。
〃而后,〃彼得·摩根接下去说,〃他就可能有权利去指使别人,去要求得到他们的关怀,要求得到斯特雷泰尔夫人的爱情。〃
睡梦中的加尔各答又发出刺耳的叫喊,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三个月来,那几个记者,在你家里又吃又睡。〃乔治·克莱恩说。
她说,他们被困在加尔各答,是因为签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中国去,他们等在这里都快急死了。
〃眼下,马拉巴海岸正在闹饥荒,他们打算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会做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联邦精神,所以,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
〃为了一斤米,要排上一星期的长队,罗塞特,你要有受苦的思想准备。〃
〃我准备好了。〃
〃不,〃安娜一玛丽说,〃我们以为要受苦了,但我们永远不会受苦的,受苦的念头始终比想象的还要让人受不了。〃
〃饥饿从来没有危及欧洲人,可是,在饥荒期间,欧洲人自杀的事却时有发生,这非常奇怪。〃
〃安娜一玛丽,安娜一玛丽,暗暗我吧,请你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乔治·克莱恩请求道。
〃钢琴走音了。〃
〃有一天,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会叫人通知你,你要来给我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钢琴并不是很走音,这不过是你喜欢的一句辞令,什么钢琴走盲啦,湿度太大啦,…〃
〃确实,我喜欢这么说,来进入某个话题,关于烦恼,我也有一句呢。〃
夏尔·罗塞特望着她笑了起来。
〃那一句,好像我跟你也说过?〃
〃是的。〃
第九节
他们都进了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在那里面,那时,他以为以后再也不可能进来。这个小客厅,从外面看,是像亭子那样凸出来的,它朝向网球场。一架坚式钢琴靠近沙发放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弹奏舒伯特的曲子。米歇尔·理查逊关了吊扇。当即,空气便压在肩头。夏尔·罗塞特出去后又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彼得·摩根说想回去,他躺在沙发上。米歇尔·理查逊胳膊支在钢琴上,望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乔治·克莱恩坐在她旁边,两眼闭在那里。一阵河泥味飘进花园里,大概正是低潮的时候。欧洲夹竹桃的树脂香和河泥淡淡的臭味,随着空气缓慢的流动,时而混在一起,时而分离开来。
主题曲已经出现两次。现在正是第三次奏响。他们等着再一次的出现,主题曲再一次奏响。
在八角厅里面,乔治·克莱恩站在空空的酒台前,说:
〃……炎热的季节,我劝你只喝滚烫的绿茶,是的……只有这种茶水能解渴……要克制自己,不要喝那些冰镇饮料……
起初喝绿茶,你会觉得又苦又涩,的确是的,但是呢,最后你会喜欢上绿茶的……这就是度过季风期的秘方。〃
那几个记者,还躺在扶手椅上,昏醉不醒。他们动了动身子,嘴巴里叽里咕唔一阵子,前言不搭后语,随后又睡了过去。
米歇尔·理查逊突然提出一个建议,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度周末去。他们向夏尔·罗塞特解释,那个人人传说的大酒店,和法国使馆的别墅在一座岛上。
他们将在午觉过后,下午四点,一道出发。
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塞特说:
〃你也去吧,你会看到三角洲那里的稻田,你想象不到有多美。〃
他俩看着对方,都微笑着面孔。和我们一道去吧,怎么样?答应了?我不知道。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陪着夏尔·罗塞特。他俩穿过花园。已是清晨六点。她指着云海下的一个方向,那里,天空已露出一线鱼肚白。她说:
〃恒河三角洲就在那边,看,那边的天空,就像一堆青色的颜料,正在变幻莫测呢。〃
他说他很愉快。她没有答话。他看见她的皮肤上,太阳留下来的斑点,皮肤苍白,没有血色,他看见招待会上,她喝了不少的酒,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面,眼神在舞,在狂,突然,他看见了,真的,他看见了眼泪。
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是目光的原因,有雾的时候,怕看日光…〃
他答应下午和他们一道去。他们将按说好的时间,在这里会合。
他在加尔各答走着。他想到她的眼泪。他仿佛又看见她在招待会上,他试图弄明白,但他并不想深入思索,只是泛泛地想着原因。他想起来,从昨晚招待会开始,在大使夫人顾盼流离的眼睛里面,好像就含有泪水,这股泪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他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天空放亮。远处,蓝色的棕桐树。恒河边上,麻风病人混杂着野狗,围成一大片场地,这是城里被他们占的第一片场地。那些饿死鬼则康集城北,离这儿较远,在那里,他们围成最后一片场地。晨光似黄昏,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加尔各答,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最后,渐渐地苏醒。
他首先看见的,是这第一片场地。那些麻风病人,或者成行,或者成圈,待在树下面,从他脚下,沿着恒河,一直铺展出去很远。有时,他们也说几句话。夏尔·罗塞特有一种感觉,他的视力每天都在提高,他看他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们是用一种易碎的材料做成的,他甚至已能看见,在他们体内,透明的淋巴在循环。一帮乌合之众,用稻糠制成的不堪一击的人,他们身体里面是糠,脑袋里面也是糠,他们已经麻木,没有了痛觉,没有了痛苦。夏尔·罗塞特走开了。
他选择另一条与恒河垂直的马路,为了避开路上那些洒水的女人,她们正从马路的那一头,一步一步地,朝他这一边推进。他仿佛看见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穿着黑色的长裙,在使馆的花园里,垂着目光在徘徊。十七年前:大篷船,它缓缓行驶,顺着循公河,向着沙湾拿吉,缓缓而上,宽阔的河面穿过原始森林,灰色的水稻田,到了晚间,成群的蚊虫贴在帐子上面。他白下了一番努力,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大篷船上,她二十二岁时的模样。他的眼前,怎么也出现不了,她年轻时的那副面孔;从现在她那双眼睛凝眸的神情,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那双纯真的眼睛。他放慢脚步,气温已经很热。从城市这一边的花园里,欧洲夹竹桃散发的味儿,让他不住地皱眉头。一块长有欧洲夹竹桃的土地。永远不要种这种树,永远,不管在哪里。昨天一夜,他喝了很多,他刚刚喝了很多,头重脖子硬,心就像到了嘴边,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与曙光交相辉映;睡在一起的麻风病人,开始动弹,开始分离,他们散开了。他想到了她,他试图想着她一个人:一个青春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坐在一条河流前。她漠然望着面前,不,他无法把她从黑暗中领出来,他只能看见那些包围着她的是什么:是森林,是循公河;在一条碎石路上,站着很多人,她病了,夜里,她哭了,有人说,必须马上把她送回法国;在她周围,人家惶恐不安,提着嗓门议论不休,远处有栅栏,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哨兵,已经在看着她,就像在她整个一生中,他们都将那么做一样;人家等着她叫喊,喊出苦闷烦恼,等着她当众昏倒下去,然而,她依然沉默无声,坐在沙发上,这时,斯特雷泰尔先生来了,把她领到官家的大篷船上,对她说:
〃我会让你平静下来的,要不要回法国,你自己拿主意,一切都会过去,不要再担惊受怕了。〃
而那个年代的夏尔·罗塞特,他呢——他停下脚步——是啊,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年轻的时候,他呀,他还是个孩子。
足足经过了十七年,才有今晚的到来。在这里。迟了,太迟了。
他又回到恒河边,开始在那里随意地走着。太阳升起来,铁锈红色的日晕,出现在棕桐树之上,出现在石头之上。工厂的烟囱,一个继一个,冒出笔直的灰烟。温度已经热得令人感到窒息。在三角洲那个方向,天厚云稠,仿佛要是朝那里轰上几炮,那里便能喷出油来,没有风,只要有一丝风儿,今天早晨,即可算是加尔各答的幸福,然而,就连这小小的幸福,暴风雨也带走了。远处,游隼已经醒来,还栖息在那里;又有睡醒的麻风病人,从同伴堆里坐立起来,在他们永恒的末日里,快活地笑着。突然之间,副领事已经出现在那儿,穿着晨衣,站在阳台上,两眼正看着他,从远处走近呢。太迟了。掉回头去吗?太迟了。他想起来,副领事对他说过,他有轻微的哮喘病,清晨,随着最初的阳光,空气中的水分开始蒸发,这时,哮喘便会把他折腾醒,夏尔·罗塞特已经听到那嘘声浓重的发音,正在对他说:
〃哎哟,亲爱的朋友,你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不,他弄错了,副领事说的不是这话。
〃进来一会儿吧,没关系的…但个时辰,反正不早不迟……天这么热,我睡不着,好受罪啊!〃
声音如他所料,嘘声浓重,正是那样。可是,副领事神经上来的时候,会放过他吗?他不想上去,副领事恳求起来。
〃就十分钟,我请你呢。〃
他还在推托,说自己累得要命,说如果…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个事情,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不不,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等着,我下来开门。
夏尔·罗塞特拔腿就走,没有等在那里,他想,自己已经被大使夫妇邀请,这怎么对他说呢?还能再对他说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