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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办事的人道:“事关秘密,第二个人来取,那可不行,要不,请你开一个地点,
我们将信转过去罢。”说到这里,就没有听见杜小市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
道:“好罢,以后还是我来罢。”说完了,就听见敲银元的声音,似乎已经给了广
告费了。又听见他说道:“七号箱不好,是个单数,改为十二号罢。”毕波丽知道
他事已办完,快要出来,便先走一步。
到了次日,他在因报上果然看见一个新登的征婚广告:
兹有某君,在某大肄业,才华藻丽,尤工于时。有著述数种,均已披
露各报。兹愿觅一二十岁以下中学程度之女子为偶。如有性格和
婉,面貌清秀,愿得少年著作家为终身良伴者,请投函本报十二号
信箱,告以真实通信地点,以便订期晤面。如欲得补助费,则须声
明月需若干。大好因缘,幸勿失之交臂。
毕波丽一看,猜定了这是杜小甫登的广告。这一来引起他无穷的感慨。他想人
家已经结婚的,还能征婚,我没有结婚,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太不平了。毕波丽一
想到恋人,不由得就想到余瑞香,心想我这样思慕她,她却一点儿不睬我,难道是
铁打的心肠吗?论起资格来,我是大学生,论起学问来,我在文艺界,也很有一点
名。论起品貌来,据我自己对镜子一看,更觉得风度翩翩。那末,为什么,我不能
中选呢?若说是因为我没有钱的缘故,像她这样有新知识的人,不至于吧?自己呆
呆的想,一面无精打彩的翻报。他翻来翻去,只见影报副张上有“瑞香姊”三个字,
射入他的眼帘。他心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我想她,就会看见她的名字。仔细
一看,是个诗的题目,《消夏词呈瑞香姊》,下面是冬青女士的署名。题目后面,
有几行小序,大意说,瑞香姊来坐,为诵法文诗,且译其意,余乐之。戏为《消夏
词》四首,呈瑞香姊,未知西人亦有此意否也。那诗是:
浅浅清泉细细波,晚来风卷满池荷,
绿丛几点红如血,新出莲花正不多。
小院人闲夜语稀,晚风带露拂罗衣,
爱携小扇瓜棚里,戏扑流萤上树飞。
夜语更阑尚未亭,银河泻影入中庭,
最怜小妹逢人问,那是牵牛织女星。
窗外幽花一半残,恰馀野竹两三竿,
为它几阵黄昏雨,滴碎诗心到夜阑。
毕波丽念了一遍,倒觉得顺口,心想她有会做旧诗的朋友,想必她也赞成旧诗
的了。他这样一想,未免自恨不会做旧诗。若是会做旧诗,寄个几十首诗到影报上
去登,余瑞香一见,一定要动怜才之意,那时就好接近了。忽然又一想,何必一定
要做旧诗呢,我会做短篇小说,何不现身说法,做一篇小说,送到影报登去。这个
人送她的旧诗,既然登在影报附张,她一定是看影报附张的。看影报附张,岂有不
看小说之理?那末,只要我做得好,自然可以引动她了。自己盘算一番,主意很是
不错,功课也没有去上,就自己寄宿舍里,伏案构思,做起小说来。想了一会子,
小说的题目,先想到了,乃是《他疯魔了》四个大字。在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卷
子纸来,先将题目写上,又在下面署了毕波而著。然后想一段,写一段,写一段,
想一段,不到半天,成绩很好,居然写了三张卷子纸。
从这天起,天天无昼无夜的做。三日之后,好容易,把小说做完。数一数,果
然有二十多页。他就搓了三个纸捻子,将书钉上。不过到了这时,自己又踌躇起来,
设若小说寄了去,编辑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样办呢?他常常看影报,知道这一类的
稿子,是归一个叫杨杏园的编辑管。就找了一张上等八行,另外写了一张信,寄给
杨杏园。在信上极力的将杨杏园恭维了一顿,说是提倡文学,奖励后进,很可钦佩。
不过对于新的文学,短少点,似乎违背潮流。现在特地寄来一篇小说稿子,请你发
表,容当到社面谢。信写好了,毕波丽还怕杨杏园当他是无名著作家,又把他刻着
许多头衔的名片,附一张在信里,然后在邮政局里挂号寄到影报馆去。
杨杏园对于外间的投稿,向来是一束一束带回家里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极少。
他接到毕波丽这封信,是挂号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过晚饭以后,泡一壶好茶,
照例坐在电灯下拆借。拆到毕波丽的这一封信,见了那《他疯魔了》一个题目,他
就知道内容是言情的小说。恰好抽屉里面,还有二十三篇未用,凑成这个就是两打,
他就把这稿子,打入了暂不发表之列。再一翻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页。每页三百
多字,共总起来有九千字,若是从头到尾看一遍,要牺牲许多时间,所以连看也不
看,就要塞进信封去放在抽屉里。预备留有工夫的时候来补看几页。正望信封里塞
时,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名片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毕波丽。心想这人不是在什
么报上做过文章攻击过我的吗?这样一想,又把稿子抽出来,却带出一张八行。他
将信看了看,心里想道:“难得难得,新文豪投降了。”觉得人家恭维了一阵子,
将稿子完全搁下又不过意,于是抽了一支红水笔,蘸着红水带点句带看。看到半页
头上,点出主人翁来了。那文中说:“他由此知道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学校里一
个高材生,住在S胡同的东头,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这‘徐端香’三个字,当着
大诗家拜伦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脑里。”杨杏园觉得“徐端香”三个字,好像是
个熟名字,手按着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对了。徐字他是隐余
字,端字他隐瑞字,香字简直是明说了。这一段小说,是说他和余瑞香一段情史。
无论这事有无,这分明是他向对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个为甚来
由的红娘了。余瑞香和我虽然只是会过一面,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见了,还
要说我存心和她开玩笑呢!不过我那里不登,也怕他投到别家报馆去,我不妨通知
余瑞香一声。”便写了一封信给李冬青,将毕波丽的小说稿子和信,包在一处,打
发车夫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这个事转告余瑞香。李冬青将信一看,
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余瑞香是喜欢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游戏场所的。日
子久了,怎能够没有思慕她的?这个做小说的人,明明说他自己为余瑞香疯魔了,
恐怕手段还不仅于此而止。当日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灯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
杏园的,大意说:足见心细,原稿奉还。不过这种事社会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
密斯余那里也就不必转告,省得她作无谓的烦恼。我深知密斯余,为人人格是很高
尚的,这个姓毕的举动,适足见其无聊罢了。一封信给史科莲的。大意说:星期日
若是无事,请你一个人到合下来谈谈。到了次日,她就把两封信都送到邮筒子里去
了。
史科莲接到这信,她一想李冬青为人,是很沉静的,她叫我一个人去,一定有
原故在内,我且不要告诉人,一个人去走一趟。我去一两个钟头就回来,家里一定
可以瞒得过去。到了星期这一天,史科莲果然一个人到李冬青家里来。偏是出门,
走得匆促,忘记带零钱。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车钱,只好走着。
走到长安街,她觉得两边的槐树林子,绿荫荫地,很有意思,便一个人在树林子里
走着。走不到几步路,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后边突然说道:“上学啊,小姐。”
史科莲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旧蓝布长衫,头上戴
着一顶花格子布,一块瓦的便帽。两只耳朵上,还穿着两个镀金耳环。看那个样子,
似乎是个女戏子。便随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雇车?”史科莲道:
“这树林里阴凉,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对了,我也是这样说。”她一面
说着,一面和史科莲同走。就一见如故的只管说起来。史科莲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她说两三句,也答应一句。心想这个女孩子,怎样不认生,也太喜欢说话了。慢慢
走着,树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问道:“小姐,我在镜花园,你若到那里
去听戏,可以找我,我可以带你到后台去玩玩。我叫张金宝,你一问就找着我了。”
史科莲道:“好罢。”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带钱出来,请你借几吊车钱给我?”
史科莲被她一问,倒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心想碰着女骗子了。红着脸半天才说出一
句话来,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那女孩子便抽出肋下的手绢,擦着眼睛,哭
丧着脸道:“我妈给我买东西的五吊钱,全丢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罢,借我
几吊钱罢。”这时史科莲身上有一块八毛,都愿意给她,无奈真是分文未有。脸上
这一阵难为情,比开口问张金宝要钱,还不好意思。说道:“我真不说谎,没有带
钱,你明天上午到我门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说完,抽身就走了。
史科莲自负是爽直一流,会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小胡同都不敢走了,绕着
大街走到李冬青家来。这里她也来熟了,一直就往里走。走到正中间屋里,李老太
太和方好古,在那里谈天,小麟儿拿着一本《小朋友》,靠着门看。一只脚在门槛
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见,便先说道:“史
小姐来了。”李冬青听见,连忙走出来,让史科莲到她屋里去坐。李冬青看见她脸
上红红的,额角上还有一点儿汗珠子,问道:“你是走来的吗?”史科莲笑道:
“走来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汉,若是和你表姐在一处,她又要骂你矫揉造
作了。”史科莲道:“不瞒你说,我是忘记带钱出门,不坐车不要紧,还丢了一个
大面子。”李冬青脸也一红,轻轻的笑着问道:“低声些,碰见什么了?”史科莲
知道她错会了意思,便把遇着张金宝的事说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这个事呀,
这也不算什么。”方好古隔着壁子,全听见了,便高着声音说道:“这就巧了,昨
天我还碰见这一样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着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许就是
这个张金宝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是老头子朋友,张金宝哪里会来
找呢?”李老太太问道:“那末,也有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伸手问人借车钱吗?”
方好古道:“何尝不是?昨天下午,我到骡马市去买一点东西,没有坐车子,慢慢
的在街边上走着,忽然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抢了过去。走过去几步,他又走了回来。
满脸都是笑容,取下帽子和我点了一个头。我看他穿着竹市长褂。”李冬青隔着屋
子笑道:“舅舅不用提了,以下我都知道。头戴一块瓦的帽子,耳朵上还挂着一双
耳环。”方好古笑道:“那还不是张金宝。人家外面还套着一件纱马褂呢,而且头
上戴着博士帽子,鼻子上架着托力克眼镜,手上还拿着一根‘的克斯’。”李冬青
道:“‘的克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