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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就有些醉意。不会喝酒的人,是不会大醉的,自己心里明白,就不敢喝了。不过
人是很高兴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记之以诗。想到这里,在抽屉里抽出一张
玉版笺,面前现成的笔砚,将笔蘸得墨饱,便写道:“制出鱼羹带粉香,玉人……”
写到这里,连忙将笔涂了。又写道:“一宵沉醉美人家,”写了这七个字,又把笔
深深的涂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笔,怎样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罢。”把笔放下,
将那张玉版笺,搓成了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听差见他在写字,知道已不喝酒
了,就给他泡上一壶浓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杨杏园也觉得口极其渴,而且心里也
有些慌乱似的,便摄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钢炉里燃着,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面
屋子里沙发椅上,慢慢的喝着茶醒酒。闲看电灯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
淡秀入画。不由得想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两句词。心想今晚诗情纤艳得
很,何不填一阕词试试。对窗子外面一看,只见月华如洗,院子里那棵树被风吹着,
光杆儿只在空中摇撼,略一思索,已有了两句,按着格式,恰可以填一阕《临江仙》。
马上坐到书桌上,提起笔来,将想成的句子,先写好了。自己沉吟了一会,又接上
三句。因是眼面前的事,即景生情,写来并不费力,不多一会儿,已经填好一阕词。
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阕。填到第三阕,只写了两句,觉得不是章法,
左想右思,总接不下去,只得算了。而且酒没有醒得好,人也实在要睡,丢了笔墨,
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因为记起一桩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时候,李冬青因为
来履约去看菊花,特意来约他定个时候,听差没有留心杨杏园出去,一直引李冬青
到后进屋子里来。一看一连三间屋内,寂焉无人。听差便道:“杨先生大概出去了,
一会儿就回来的。李小姐,您坐一会儿罢。”李冬青道:“不坐了,我留一个字条
儿罢。”说着,坐到杨杏园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笔,还没有打开墨盒,只见一本
唐诗底下,露出半张字纸。纸上有“门外即天涯”五个字射入眼帘,便抽出来一看,
原来是两阕词,词前面序了几句,说道:“对花小酌,不觉做醺,触景生情,偶填
《临江仙》数阕,然未尽我意也。”那词是:
瑟瑟西风帘(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鸦。小窗明月玉钩斜,闲吟浮绿
囗,微笑对黄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抛书双手频叉。今
宵夜课较寒些,更阑休索梦,门外即天涯。
李冬青将词看了一遍,把写字条的事都忘了,念了几遍,点点头,心里想道:
“确是意犹未尽。”再看第二阕,依旧是麻韵。那词是:
白纟宁歌残秋意乱。谁怜憔悴京华,知音一个转推她,江南红豆
子,同里女儿家。尽有啼痕余旧恨,凄凉江上琵琶,红墙
不是白云遮,莫如思妇泪,化作断肠花。
李冬青看了上阕,脸上红色一变,心里尚还有几分同情,看到下半阕,颜色勃
然一变,心想这未免拟于不伦,这若是被他这里几位公子哥儿看见,岂不是笑话?
而且无病而呻,很犯不着。这词下面,还有三句,依旧是麻韵。那词是:
眉样初成天际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挽双丫。
这以下便没有了。李冬青想道:“这个字下面,分明有惊喜初见之意,这是谁
呢?这样说来,第二阕词,竟与我毫不相干,我何必多什么心?”想着又把词从头
念了下来,念到那“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颠倒着念了几遍,究竟按
捺不下,便打开抽屉,将这张稿子放进去了。然后找了一张纸,写道:“午间无事,
如约赴中央公园看菊花。一时至二时,在春明馆会晤可也。”纸后面注了一个“青”
字,把它来压在那本唐诗底下,便对听差道:“杨先生回来了,你告诉他桌上有张
字条,他就知道了。”说毕,她自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杨杏园回来了。虽然看见书下半张字纸,以为是昨晚自己填的
词,也就没有留意。等听差说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杨杏园看了一遍,便
把这字条,放在一个小信件匣子里。再一看填的那两阕词,却不看见了。心想奇怪,
明明压在书下面,何以不看见了?这一定是她看见,带了去了,但是措词不恭,自
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见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
也未可知,不过刚才从前面进来,他兄弟三个,都没有回家,这一猜又不对了,好
在这也不是大问题,猜不着也就算了。吃过午饭,快要出去了,因为找手绢,打开
抽屉来。只见那张稿子,摆在浮面。“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却被墨
涂了。杨杏园扶着抽屉,呆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把那张稿子索性撕成了纸条,
扔在字纸篓里,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点三刻,算一算,由家里坐车到中央公园,
大概是一刻钟的工夫,马上坐车出去,到中央公园里面,正是一点钟了。因此马上
就到中央公园来,买票进了门,顺着大路,慢慢走去。心里划算到春明馆泡一壶茶
来等着,低着头在柏树林里,数着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面前有人笑了声,说
道:“巧得很。”杨杏园抬头看时,李冬青从回廊下穿了过来,杨杏园也笑道:
“这真算能守时刻的了,虽外国人也无过之。”李冬青道:“这句话有些不合逻辑,
外国人就能替守时刻的人作代表吗?这‘外国人’三字,自然是指欧美人而言,但
照字面上论,决计不能这样说,马来人是外国人,黑人也是外国人,”杨杏园不等
她说完,笑道:“是我宣告失败,虽然失败,我很为荣幸。”李冬青笑道:“这又
不是和国手下棋,何以虽败犹荣?”杨杏园道:“何妨作如是观?”李冬青笑道:
“可谓善颂善祷了。但是当面恭维人的人,背后……”杨杏园道:“背后就骂人吗?”
李冬青笑道:“这也是不合逻辑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啊。”杨杏园一想,她这句
话,分明指我那一阕词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两人顺着脚走来,已到了社稷坛,那上面大殿上出来几个青年,有一个人李冬
青却认得,是杨杏园极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杨杏园前一二步,这时停一停倒退到后
面去。说道:“你瞧,你的朋友。”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吴碧波。便抢上前几步。
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吴碧波用手扶着帽沿,略为点了一点头,笑嘻嘻地
望着杨杏园。杨杏园道:“不要走,我们一路看菊花去。”吴碧波放低声音,斜着
眼睛笑道:“这可对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说着自向东边去了。杨杏园停了
一停,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来。笑道:“你这位朋友,很调皮的。”杨杏园道:
“小孩子淘气。”李冬青笑道:“阁下也未必是大人。”说着话,已进了摆列菊花
的大殿,游人很多,杨杏园就没有往下说了。这一个大殿上摆着几百盆菊花,五光
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种子,看了一遍,杨杏园问李冬青爱哪一种。李冬青就一老
一实的,批评了一阵子。到了最后,少不得也要问一声杨杏园,你爱哪一种。杨杏
园道:“菊花越淡越好,我爱白的。”李冬青道:“这里白色的菊花很多,难道你
都赞成吗?”杨杏园道:“自然有个分别。”说时,杨杏园将手往东边一指,说道:
“那边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爱的菊花。”李冬青笑道:“那自然
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朵菊花,大概伯乐所顾,一定
不凡。”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枝独干,上面开了两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
一指宽,瓣的尖端,略略带些粉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见得十分好呀,那边不
有一盆吗?不过题名‘六郎面’,却是很切。”杨杏园道:“不对,不对。”李冬
青一面说话,一面弯着腰,将那白蜡杆上夹的标名纸条,看了一看,原来是“并头
莲”三个字。这一个小纸条,本来卷着半边的,所以李冬青先没有看见。这时那纸
条挂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见。李冬青脸上一红,不敢望着杨杏园。杨杏园本想问一
声你赞成吗?说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搭讪着掉过脸去,故意很诧异的说道:“好
花好花。”李冬青也回过脸来问道:“什么好花?”杨杏园道:“这两朵葛巾,绿
色的花瓣,配着金黄的花心,实在古雅。”李冬青附和着他的话,也赞许了一阵。
刚才的话,云过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杨杏园道:“今日天气,没有风沙,在园里绕个弯儿再出
去,好吗?”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绕弯,我闲人自然不成问题。”杨杏园让
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后跟随着。沿着柏树林里的大路,走了大半个圈。杨杏园
只是望着前面人的后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样谈笑自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
李冬青时常找出几个问题来谈着。顺步走去,不觉到了水榭后身的小石桥上。一弯
曲水,这时既清且浅。水面上还留着几根荷叶秆儿临风摇撼。李冬青道:“这残荷
叶,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记得《红楼梦》上有这一段,贾宝玉要拨去塘里的荷叶,
人家一劝他,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就留着,可见人的见解,随时可变。”杨
杏园道:“那是姊妹们劝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换一个贾政门下的清客去劝他,恐
怕没有这样灵。”李冬青笑道:“这话我也承认。”杨杏园道:“你觉得宝玉这种
行为对不对?”李冬青道:“据我说,宝玉一生,没有一桩事是对的。”杨杏园笑
道:“这个批评,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举出一个例子来?”李冬青道:“这不是
一言可尽,我有一本《读〈红楼梦〉杂记》,上面批评得有,我明天送给你看,你
就知道了。”一面说话,一面走着,又到了水榭前面。杨杏园却不往前走,自向水
榭外的回廊下走来。李冬青在后面说:“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走罢。”杨杏园靠
着栏干道:“这里靠水,很清静。晚上在这里玩月,三面是水,最好。”说时,杨
杏园呆呆的站着,只望着对岸,那对岸,一个大铁丝网罩,从岸上罩到池心,里面
养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错,那里养了两只鹤,它要飞舞起来,远远是很
好看的。但是这种东西,懒得很,它是难得飞舞的。”杨杏园道:“不!我是爱看
水里的那一对鸳鸯,你看它游来游去,总不离开,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杨杏园
后身,彼此都不看见脸色。杨杏园说了这句话之后,半晌没有言语。李冬青笑道:
“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爱教你怎样,你便得怎么样,有是推
不了,没是强不过来。我们看见鸳鸯,双双一对,觉得有趣。也许它自己看起来,
极是平常。”杨杏园便套《庄子》说道:“子非鸳鸯,安知鸳鸯之不乐?”李冬青
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鸳鸯之不乐?”杨杏园道:“我们不用争。我请问
你一句话,天下事事物物,还是有伴侣快乐些呢?还是没有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