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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愧的。我们见了那姨太太只含糊叫一声冯太太,从来不和她谈什么家世的,她人
极其开通,说话也很知大体。不信,杨先生只要去吃饭,就可以会见她了。”杨杏
园道:“冯太太也到吗?那我越发的不便去了。”富家驹道:“嗐!怕什么。她比
男子还要大方些呢。”说到这里,杨杏园也不往下说,自去睡觉。
到了次日,那金大鹤果然来了一封请柬,请次日在菁华番菜馆吃西餐。杨杏园
看了一看,就随手扔在一边,没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鹤又亲身来拜
访,他先是在前进和富家驹谈话,随后更由富家驹引进来。杨杏园就是要躲,也没
有地方可躲了,只得相见。金大鹤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笑道:“冒昧得很,
冒昧得很。”杨杏园笑道:“正是不容易来的贵客,怎么说冒昧的话。”金大鹤一
面对屋子周围一望,笑道:“这地方雅致得很,应该是文学家住的。”杨杏园道:
“这都是富府上的布置,兄弟不过借居呢。”金大鹤道:“这两天天气都很好。”
杨杏园道:“对了,比前几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鹤道:“贵新闻界有什么时
局好消息?”杨杏园道:“时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给,新闻界哪有什么消息呢?”
金大鹤且不用茶几上敬客的烟,自在身上掏出一只很长的扁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
在嘴里咬着,然后又掏出铜制的自来火匣,啪的一声,放出火头,将雪茄燃着。一
歪身躺在沙发上,咬着雪茄,上下乱动,有意无意的道:“是,时局很沉闷!”说
了这句话,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说完了。各自默然。还是金大鹤很不受拘束,笑
道:“杏园兄,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杏园道:“一直看完了才回来,要想
找金先生谈两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鹤笑道:“实不相瞒,我天天哪里是去
听戏?不过是履行一种债务罢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样?”杨杏园知道绝不能在捧
角家面前,说一句他所律的戏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鹤笑道:“本
事是有,可是她并不照规矩行事,据内行的眼光看来,那简直是胡闹。不过她交际
的手腕,很是不错,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和她帮忙呢。这一层或者杏园兄已经听
见说了。”说时,脸朝着杨杏园发笑,咬着雪茄一上一下的动,表示他很不在乎的
样子。杨杏园道:“评章风月,我是一个外行,所以个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
金大鹤道:“今天一早,我专人送了一张帖子过来,看见吗?”杨杏园道:“看见
了,金先生太客气。”金大鹤拱了一拱手,笑着说道:“我很怕杨先生不赏脸,所
以亲自前来敦劝,我还有一句话要表明,这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一来是我打算
请几个朋友,在一处叙叙。二来有几位朋友,很愿和杨先生见一见面,我借此好介
绍介绍。我想经了这番说明,杨先生不会再推辞的了。”这一席话,说得令人无辞
可推,他也只好依允了。金大鹤道:“杨先生平常的时候,怎样消遣?”杨杏园道:
“我是终年穷忙,没有什么机会去逛。”金大鹤笑道:“我们正是相反,每天逛得
昏天黑地,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是好?先父本去世的时候,给我找了许多差事。一天
要把十个身子去上衙门,恐怕都有些忙不过来。所以找是让他老人家找,衙门我是
不到的,只是在家里静候着他的停职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稳固,我一
个差事也没丢。这我们又说句老实话,都还不是看着先父的面子。”杨杏园笑道:
“这是贤者多劳。”金大鹤道:“我劳什么,一天到晚逛呢。有几个衙门,我挂名
都在一年以上了,我还不知道他那大门是朝南朝北,到了发薪的日子,那边听差打
来一个电话,我就叫听差去取,取来了,只当是捡来的钱,足这么一胡花,逛得越
有劲了。”杨杏园笑道:“这都是资格问题。有金先生这样的声望,自然乐得快活,
况且府上是富有之家,还希望用金先生的薪棒吗?金先生若是领了薪水不用,反显
得小气了。”金大鹤最爱听这种话,便道:“杏园见这话,句句都说到我心眼里去
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愿和老哥谈谈。今天上午有空没有?我们一路吃小馆子去。”
杨杏园道:“不必,明天再叨扰罢。”金大鹤哪里肯,一定逼着杨杏园去吃午饭,
又邀了富家驹作陪。杨杏园这才看透了他,人家越说他能花钱,他是越爱花的。论
起他前来一番结交的诚意,不能说坏。无奈他一张嘴说话,不是听戏逛窑子,就是
那部那衙,谈久了,真有些刺耳,这一餐饭,杨杏园领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华番
菜馆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迟。一进门,就有三个异性的人,射入他的眼帘,一个是
冯太太,一个是宋桂芳,一个却是富家驹捧的晚香玉。杨杏园对于富家驹,很是自
然。富家驹以杨杏园虽是年纪相差不多,可是父亲的朋友。在他面前,带着所捧的
坤角同坐,究意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却认得他,早站起来,将身了蹲了一蹲,
叫一声:“杨先生。”因为富家驹不喜欢坤伶那种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莅
会,挽了一个双髻,穿着豆绿印度缎的旗袍,在电灯下面,青光炯炯射人。杨杏园
和她点了一个头。金大鹤早含着笑将在座的人,一一介绍。介绍到冯太太面前,冯
太太竟不是鞠躬,老远的就伸出一只手来,这个样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礼的了,杨
杏园只得抢前一步,将她的手握着。冯太太先笑道:“杨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来,
荣幸得很。常常在报上看见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杨杏园道:“可笑
得很。不足挂齿吧?”这时,两人站得很近,见她脸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层
粉。眼睛下,隐隐似有一道青纹,两颧上,还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隐在粉里。杨杏
园和这样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子,站在一处,不但感觉不到一点美趣,而且见她那样
憔悴,只是可怜。回头再看那宋桂芳,马褂脱了,又套上一件锦云缎的坎肩,若不
是在她帽子下,露出两截鬓发,竟要认她是个男子了。大家坐了下来,宋桂芳和冯
太太,正坐在一处,其余的宾客,随便坐了。冯太太拿起那块菜牌,和宋桂芳同看,
指着说道:“这牛排,怪腻的,咱们掉个什么?”宋桂芳道:“龙须菜,好不好?”
冯太太皱了眉,望着她道:“昨天你吃凉的,差一点儿坏了事,又吃这个,咱们都
换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着身子撅了嘴道:“我是爱吃龙须菜的。”冯
太太拍着她的肩膀道:“得了,别嘴馋了,跟着你姐姐学没错。”宋桂芳把头偏着,
靠在冯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罢,就那么办。”杨杏园正坐在她二人对面,见了
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爱,难道真有这回事,不然,她两人何以这样亲密?再转
过头去看看富家驹和晚香玉,却反而和平常人一样,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绢,露出一
排白白的齿,咬着手绢一点儿巾角,只是把眼睛斜着微笑。一会儿西崽端上菜来,
那冯太太自己加上酱油,问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问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
椒,也问她要不要,简直真不怕麻烦。冯太太对杨杏园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戏不
坏,反串《恶虎村》的黄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吗?”杨杏园道:“宋老板真是
多才多艺,又能够演短靠武生,我很愿意瞻仰的,不过今天晚上,还有一处约会,
恐怕不能来,第二次再演这个戏,我一定要到的。”冯太太笑道:“杨先生来不来,
我们倒不敢勉强,总得请您帮忙,多多的鼓吹几回呢。”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可
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儿,过一两天,我过去请安。”杨杏园道:“那
就不敢当。”说时对富家驹望着,说道:“我和富大爷住在一处。”冯太太笑道:
“那更好了,将来你要会杨先生,倒有一个伴儿呢。”说时,眼睛斜视着晚香玉。
在她斜视的时候,只见金大鹤举着一只大玻璃杯子,正在喝酒。她就用勺子,敲着
盘子沿,当当作声,在座的人,以为还有谁演说呢,立刻都镇静起来。冯太太对着
金大鹤道:“我的大少爷,你喝什么酒,这样敞开来喝。”她说了这句话,大家才
知道她是说金大鹤的,都爽然若失。金大鹤正仰着脖子喝酒,听了盘子响,将杯子
已然放下。听见冯太太说他,便笑道:“不要紧,这是葡萄酒,你怕是白兰地吗?”
宋桂芳道:“不提起酒,我都忘了。姐姐,我也喝一点儿葡萄酒,成不成?”冯太
太伸出手将她面前玻璃杯子按住,说道:“瞎说,该挨骂了。”金大鹤笑道:“我
看她怪馋的,在我这杯子里,分一点儿去喝罢。嫌脏不嫌脏?”宋桂芳道:“人口
相同,嫌什么脏,你就把那杯送过来罢。”冯太太道:“谁敢,送过来,杯子也是
要砸掉的。”宋桂芳笑道:“得了,让我喝一口罢。”冯太太道:“一口也不许喝。”
宋桂芳道:“一口不成,喝一点点罢。”冯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讲面子,就给你
喝一点点罢。”于是拿着汤匙,在金大鹤酒杯上蘸了一蘸,笑道:“这是一点点,
就给你喝罢。”说时,将汤匙送到宋桂芳嘴内。宋桂芳喝了之后,将右手胳膊支撑
在桌上,扶着脑袋,放出很慢很低的声音说道:“哎哟!我醉了。”金大鹤笑道:
“别使那股子劲了,这不是台上呢。”杨杏园见他们开起玩笑来,一点儿也没有顾
忌,倒觉得有趣。不过宋桂芳那个样子,越是撒娇,越是酸溜溜的。自己坐在她对
面,只是报以微笑。一会工夫,咖啡送上来了。杨杏园便对金大鹤道:“多谢多谢,
我要先行一步。”大家点了一个头,冯太太又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手。杨杏园
走后,晚香玉也站起来,说道:“我要去扮戏了,别误了事。”宋桂芳道:“我也
要去的,一块儿走罢。”冯太太道:“”我今天不去了,散了戏,你就来吗?”宋
桂芳道:“回去早了,你也没事,何妨到包厢里去坐坐,回头我坐了你的车子去,
不好吗?”冯太太道:“散了戏,你到我家里来是了,戏园子里我去不去,再说。”
宋桂芳晚香玉去了,来客也陆续的去了,只有冯太太和金大鹤在这里。冯太太便问
道:“我昨天约你给桂芳邀一场牌,你办得怎么样了。”金大鹤道:“我为一件事
耽误了,迟个一两天准办到。”冯太太冷笑道:“什么耽误了,干脆,你不愿办就
是了。你求我没有不给你办到的,我求你的事,你就是这样推三阻四的。”金大鹤
道:“我明天准办到,我要办不到,就是你的孙子。”冯太太又笑道:“别这样昏
天黑地的发誓了,做事诚实一点,那就成了。”金大鹤道:“听戏去不去?我们一
块儿走。”冯太太道:“我要回去过瘾了,今天大半天没有扶枪呢。”
冯太太别了金大鹤,自回家去。走进房,只见火酒炉上的锅子,咕嘟咕嘟直响,
水蒸汽腾云似的往外面喷。冯太太便喊道:“陈妈,这屋子里炖的是什么?没有事,
就把我的炉子作玩意吗?烧了火酒,不算什么,着了屋子怎么办?”陈妈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