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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门去,听了“我姓杨”三个字,手叉着门帘子不走,却回转头来笑道:“哎哟!
我说呢。”又对拈花笑道:“我猜的话,也就有个五六成对啦。”拈花道:“你倒
是沏茶去,怎么站在门口?”阿姨笑着去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
桌上来,她将果碟放在桌上,两只眼睛,由头上至脚下,却把杨杏园看了一个够。
杨杏园看她穿了一身绿格子布衣服,倒也干净。圆圆的脸儿,薄薄的敷了一层扑粉,
例显得两只眼珠,分外的黑。杨杏园见她望着,便笑问道:“你认识我吗?”小姑
娘低头咬着嘴唇一笑,说道:“我在报上老看见你的名字。”杨杏园笑道:“你也
会看报吗?”她道:“认识几个字,不能全认。”杨杏园道:“据你这样说,一定
很好的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说。杨杏园对拈花道:“这大概是
令妹了,怎样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拈花笑道:“她对生人,是瞎诌一个名字的,
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对杨先生不肯说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说真名字,所以只
好不作声了。”杨杏园道:“有其姊必有其妹,这小妹妹,又玲珑,又温柔,很可
爱呢。”拈花笑道:“一个糊涂孩子,不要太夸奖了。”
杨杏园一面说话,一面抬头看时,见正中壁上,虎皮笺的对联,是“春花秋月
浑无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一副对联上很看得出来了。”拈花
道:“这也是一个客人送的,我只觉得很自然,所以爱挂着,其实我是不敢当。”
拈花说话,可就坐近了,和杨杏园只隔了一张桌子面。仔细看她脸色,虽然很是清
秀,可是血气不足,未免露出几分憔悴。杨杏园一想,这人一定身世可怜,就是以
目前而论,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见他对面平视,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碟子
里的纸包花生糖,剥了两颗吃了。低着头,目光射着手背,手上折叠着糖纸,笑着
问道:“杨先生不大出来玩玩了吗?”杨杏园听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从来
爱逛似的。因道:“从前倒是在胡同里有一两个熟人,现在因为事忙,晚上不大出
门了。”拈花笑道:“这样说,今天晚上何以又出来了哩?”杨杏园道:“这话恐
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来拜访的。”那阿姨进来倒茶,便笑道:“杨老爷
怎么知道我们四小姐是老四?”杨杏园道:“因为知道,所以才特意来拜访。”阿
姨笑道:“我们小姐,天天看杨先生做的那个报。”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说了,
编报都说不上来。”阿姨道:“我又不认识字,知道什么叫做编呢?杨老爷,我们
四小姐,就喜欢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对我们说。她说你有一个要好姑娘……”说
到这里,回头对小妹妹问道:“叫啥个……哦?想起来哉,叫梨云,阿是?先是交
关好(口虐),到后来……”拈花笑道:“得了,别说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
自己还不知道,要你来告诉他?”杨杏园道:“这事很奇怪,你们何以会知道呢?”
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无题本事诗,就知道一些了。后来我们这里一个老六的
阿姨,跟过梨云的,没有事的时候,她常和我们说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详细。
我就常说,客人中果然有这样的好人,有机会我总要见一见他。”杨杏园笑道:
“现在见着了,大失所望吧?”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太客气,是瞧我们不起的话
了。”杨杏园道:“果然是瞧不起,我又为什么来了?”讲着,便拉住小妹妹的手
问道:“小妹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小妹妹笑了一笑。
拈花道:“我虽是今日认得你杨先生,可是你的为人,我也猜到一半。”杨杏
园道:“那是什么缘故?”拈花道:“就因为天天看报。”杨杏园道:“老四天天
看报?你喜欢看哪一门?”拈花笑道:“照例天天先看小说和小品文字,再看社会
新闻。”杨杏园道:“紧要新闻不看吗?”拈花道:”至多看看题目。我觉那些事,
看了也没有什么兴味。象我们这种人,可以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了。”杨杏园
只听了她这一句话,知道她果然有些学问。便笑道:“老四的唐诗很熟,大作一定
很好。据我的朋友说,你寄过稿子到我那里去,我可没有收到。”小妹妹在一边接
嘴道:“寄过的,还在报上登出来了哩。”杨杏园道:“真的吗?我真是善忘,怎
么不记得?”拈花道:“不是您善忘,我是用外号投稿的。除了我几个熟人外,是
没有人知道的。”杨杏园道:“用的哪一个外号,我很愿知道。”拈花笑道:“不
要说罢,要是说出来了,杨先生回去把陈报翻出一查,就要羞死人。”杨杏园道:
“不是我自负一句的话,无论什么稿子,凡是经我的手发出去的,总可以看看。大
作既然是登了报,大概总还好。”拈花笑道:“我那几首歪诗,载出来已非真面目,
杨先生改了好多了。”杨杏园道:“呀呵,对不住,我是胡闹了,不要见怪。”拈
花道:“那个时候,我还和杨先生不认识,怎样客气得起来?就是认识,请杨先生
改还请不到哩,哪有见怪之理?”杨杏园道:“现在有什么富稿没有,我很愿意瞻
仰瞻仰。”拈花笑道:“住在这样昏天黑地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窗稿?”
杨杏园心想,听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厌弃这青楼生活。但是她为什么不跟着人
去从良呢?难道她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心里想着,手上拿着桌上炮台烟的烟
筒,只是转着抚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为他要抽烟,就取了一根烟,直送到杨
杏园嘴边。杨杏园未便拒绝,只得抿着嘴唇,对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给他
点上烟。杨杏园将烟抽了两口,放在烟灰缸子上。抚着小妹妹的手,却对拈花笑道:
“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让人家欢喜,读书一定很有希望的。现在还在读书吗?”
拈花道:“她自己倒愿意读书。不过我看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认字认得太多了,
徒乱人意。”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笑道:“老四,我们是初交,我自
然不便多谈。但是徒乱人意,有些解法吗?”拈花道:“‘花如解语浑多事,石不
能言最可人。’这就是我的解法。”杨杏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时举着茶
杯,嘴唇抿着杯沿,慢慢的呷茶,脸上现出笑容。拈花道:“这一笑大有文章。杨
先生笑我吗?”杨杏园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很佩服你老四会说话。你若
加入文明交际场中,是一个上等人才。”拈花道:“嗐!什么上等人才?在这个时
代,女子到了我们这步田地,堕落不堪了。第一,就是没有人格。”说到这里,她
竟哽咽住了,眼睛里水汪汪的,就要滚下泪来。她自己不好意思对生人这样,便向
北转身,对着橱上的玻璃镜去理鬓发。说话到这里,杨杏园倒没有法子去安慰她。
难道说青楼生活不是堕落,劝人家往下干不成?便搭讪着和小妹妹说道:“你姐姐
说,不让你读书,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小妹妹笑道:“不怎么样?”杨杏园笑道:
“这是菩萨话,小姑娘不许说这样的话。我可劝你读书,读了书,什么事,也不受
人欺的。”拈花听说,走过来,仍旧在对面坐下。笑道:“杨先生,你有这样的美
意,倒不如给她找一个人家,就算成全了她了。”杨杏园笑道:“好,可以,我路
上还有几个很漂亮的青年朋友,都等着结婚呢。”拈花道:“我是说老实话。你想,
我已经自己害了自己,难道又害她不成?人家常说,胡同里的姑娘,五年一个世界,
这是真话。慢说这是人间地狱,就是因为表面上的繁华,很可以不顾人格,但也不
过五六年的事。一生一世,为了这五六年的繁华,牺牲个干净,那也很不值得。所
以莫如趁她年纪不大,赶快找个安身之处,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没有好
结果。”杨杏园道:“老四这话,倒是实情。你的意思,要怎样的人才合适呢?”
拈花道:“我第一个条件,是要一夫一妻。第二,只要有碗饭吃。第三,是个有知
识的人。别的我都可以不必管。至于坐汽车,住洋楼,那是难得的事,也不要希望
了。多少人为了想坐汽车住洋楼,弄的不可收拾呢。”杨杏园偷眼看那小妹妹,低
头卷着衣裳的下摆,正静静的往下听着。阿姨在一旁插嘴道:“四小姐倒是老早就
有这句话的,不让她吃这碗饭。”杨杏园道:“老四既有这一番好意,我先有两个
前提,请你解决。其一,这脂粉队里,最会引诱青年的。你不让她吃这行饭,你就
不要她到这里面来,我想老四也不在乎她给你作什么事。其二,你要趁她未成人,
给她一些相当的知识。我这几句话,未免交浅而言深,你不见怪吗?”拈花道:
“杨先生这话,完全对的,我也就是这样想。可是我又有我的难处,我们就是姊妹
两个,又没有租小房子,不让她跟着我,让她跟着谁呢?至于给她的知识,无非是
读书。由我教她,现在也能写账,也能写平常信了,我以为就当适可而止。文字为
忧患之媒,倒是糊涂一点子的好。”杨杏园笑道:“何言之激也?”阿姨道:“她
倒不是着急,女人认字多了,究竟不好。你看,我们四小姐,可不是……”拈花接
上长叹了一声。
这时,外面一阵吆唤,拈花又来了一帮客。她暂让小妹妹陪着杨杏园,又到隔
壁屋子里去了。杨杏园笑问她道:“你姐姐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小妹
妹回手在背后换了辫子过来,却用辫子梢去扫桌子沿,一只手撑了半边脸,不让人
看见她的脸色。杨杏园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是终身大事呀!你现在若好好的拜
托我,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两口儿,手牵着手逛公园逛北
海,那是多么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声,两只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上面,
藏在怀里笑。杨杏园笑道:“这就害臊。将来我做了媒人,你还要不好意思呢。”
小妹妹听说,只是藏着脸笑,不肯抬起头来,直到拈花进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杨杏园笑道:“我问她,她害臊呢。”拈花也笑道:“去罢,有人问你呢。”她才
站起来,对镜子牵了牵衣襟,抚了一下鬓发,然后走了。杨杏园道:“这小妹妹,
性情温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不肯让她也堕落了。从来
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这孩子虽不聪明,她的面相,倒
是带几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将来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对于她,总望安分一路
上办。”拈花说得高兴,又坐下谈起来了。这时屋里并无第三个人,杨杏园笑道:
“我们虽然初次会面,一见如故,谈得很痛快。将来我多一个谈心的地方了。”说
着,看了一看茶杯。拈花连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杨杏园举起,一
饮而尽,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红了脸抿着嘴一笑,说道:“我是不大
会应酬的,杨先生不要见怪。”杨杏园道:“我们谈得很合适,哪有见怪之理。”
拈花又一笑。看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