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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道:“你说什么现形不现形?”史科莲道:“你瞧,一条新裙子,又烧一个窟窿
了。”说着把裙子递给余瑞香看。余瑞香笑道:“我说一句话,回头你又要生气。
我那里有两条裙子,是新做来的,还没有穿过,你可以随便挑一条。她们不问很好,
她们问起来,你就说是上次打扑克得的头钱买的,也就过去了。”史科莲道:“我
又不是什么小姐,裙子上补一个补钉,也不要紧。做贼似的讨衣服穿,穿着也不舒
服。”余瑞香对外老太太笑道:“姥姥,你听听,我好心好意送条裙子给她。她倒
挖苦我几句。”外老太太道:“这孩子也是,狗咬吕洞宾,不懂好歹。越是表姐护
着你,你越是和表姐闹别扭。”这句话说得史科莲也笑了。余瑞香拍着她的肩膀道:
“你别作声,明天偷偷儿的,我们包一个厢去听玉雪梅。”史科莲道:“不爱听戏,
我不去。”余瑞香道:“你不知道,明天玉雪梅在春明戏院上台,我送了一对花篮
给她。明天一定是要去的。坐散座,不像样,一个人包一个厢,又没意思。我约了
密斯梅密斯李一路去,你何不也去一个?”史科莲道:“那末,我更不去了。你们
都是捧角的阔小姐,我怎攀得上?坐在包厢里,也怪寒碜的。”余瑞香道:“得啦!
你去一个罢。因为密斯梅她两个人,虽然顺口答应了一句,去不去,还没准。你不
去,就是我一个人了。”史科莲笑道:“你们捧角团,不是有一班人吗?还到团外
来拉人做什么?”余瑞香道:“她们一样送花篮,一样定包厢,哪里能加入到我这
边来?你只管去,若嫌没衣服,我随便借一件给你。”史科莲道:“我穿得寒碜,
也没谁拦阻我不许听戏,借衣服做什么?”余瑞香道:“这不结了!”说来说去,
余瑞香一定要她去,她也只得答应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钟,吃过早饭。到了两点钟,余瑞香便和史科莲二人一路到
春明戏院来。走进戏院,还是演前几出泛戏。梅双修李冬青两个人又没有来。余瑞
香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台上正在唱梆子腔的南天门,没味得很,便对史科莲道:
“坐着没意思,我们到后台玩玩去。”史科莲从来没到过后台,很高兴的答应着去。
两个人走太平门转了出去,走到后台。只见一大群女孩子,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
头子,在院子里说闲话。这些女孩子,有穿长袍便装的,有穿着一件对襟褂子的,
有头上扎着网巾,脸上胭脂擦得通红的。后台的门,半掩着,余瑞香推着门进去,
史科莲跟在后面。凭空一个五花六色的怪脑袋,往前一伸,吓了史科莲一跳。接上
那怪脑袋说起话来,说道:“余小姐,好久不见。”史科莲这才想起,她是一个人。
再仔细看那人时,穿着一件白花布大领短褂子,大红裤子,小小个胖子,可不也是
一个女孩子吗?余瑞香和她拉拉手,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带着史科莲走进去。
史科莲见屋的四周,都陈设着很高很大的木头箱子,箱子上,都是木头架子,挂着
许多胡子帽子等类的东西。屋子里的女孩子,跑来跑去,穿梭一般。她一眼看见一
个十六七的姑娘,脱的只剩了一件单褂子,有一个男子汉拿着一件一寸来厚的棉坎
肩,给她穿上,这姑娘伸开右手,那男子汉矮着身子,在她肋底下系上坎肩的带子。
系好了,那姑娘伸开左手,那男子汉又转到左胁照办。坎肩儿穿好,那男子汉又对
嘴对面的,蹲着身子替那姑娘系腰带。史科莲看呆了,心想他们唱戏的人,倒真是
不在乎。正看时,后面有人喊道:“借光借光。”回转身一看,一个小丑角,骑着
一根木棍子往前闯。有一个穿戏装的小生,站在路头上。这小丑角将他一推,把袖
子一拂,口里说道:“你且闪开了。”那小生身子往后一仰,几乎跌倒。站住了脚,
对小丑头上就是一掌,把帽子打在地下。口里说道:“我报那一箭之仇!”小丑捡
起帽子,口里骂道:“忘八蛋,什么揍的?……你的妈。”小生道:“浑小子,你
可别骂人,……你的妈的。”说时,有一个男子汉走过来,拖着小丑往上场门走。
口里说道:“上场!上场!”就把他带拖带塞的轰了出去。史科莲仔细一看这后台,
真是闹成一团糟,很觉有趣。余瑞香道:“我们上那边找玉雪梅去,这里乱得很。”
她们走到后台的东头,只见王雪梅坐在一张横桌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化装品,什么
胭脂雪花粉之类,摆了一桌子。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袄子,两只手扶着鬓角,低着
头望了镜子。她的身后,站了一个男子汉,正在和她梳头。余瑞香走到她身后,她
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便笑道:“余小姐来了,谢谢您。我在扮戏,可没有工夫招待。”
余瑞香道:“不要紧,你扮你的戏。”玉雪梅笑道:“今天的花篮,不算多,不过
二十来个。除了花篮外,还有几个银盾,这倒是费事的,在台上摆起来,得另外搬
桌子来摆它。余小姐你瞧见没有?包厢的栏干上都挂着帐帏,这也都是人送的。”
余瑞香笑道:“这才叫名角儿啦。我问你,前天刘小姐家里请你吃饭,你怎样没去?”
玉雪梅道:“这可真是对不住。那天碰巧赶上堂会,我忙不过来,没有工夫去。等
哪一天没戏的时候,一定请刘小姐在我家里打小牌。刘小姐今天来了没有?若是来
了,请您转请她到后台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余瑞香道:“是不是你送相片子
给她?”王雪梅道:“不是,要是送给她,一定要送给您一张的。”王雪梅说着话,
一个宫装盘龙高髻,已经梳起来,那男子汉捧了一匣子钗环珠花之类出来,一样一
样替她戴上。戴完之后,就穿衣服。最后加上一件红缎绣团龙的衣服。余瑞香一想,
记得密斯刘曾经说过,做了一件黄色的宫袍送给玉雪梅,难道就是这一件?看一看
那里子,也是绫子的,若把绣工算起来,怕不要一百多块钱,难怪她和密斯刘交情
又好些了。玉雪梅一面扮戏,一面和余瑞香说话。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孩子一跑一跳
的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戏装的小生追了过来。王雪梅看见,对那穿戏衣的小生喝
道:“你追她做什么?”那扮小生的道:“你家小巧儿,可真淘气。我肚子饿,买
了几个包子吃,她问我要。我说这是羊肉馅儿的,你不吃的。她听了这话,不问三
七二十一,把我一碟包子全抢去了,倒在泔水桶里。”王雪梅用手摸着小巧儿脑袋
笑道:“你这孩子,就这样淘气。倒着喂给狗吃,也不要紧,一定要倒到泔水桶里
去做什么?”说毕,对那小生道:“你追来怎么样,难道说还要她赔?她是一个小
孩子,你也和他一样的闹。”那小生举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呆呆的站着一言不
发。那小巧儿走过去,踢了那小生两脚,说道:“去你的,小子!”王雪梅看着只
是笑笑,一言不发。那小生被小巧儿踢了几脚,只把身子左藏右闪,却没有作声。
她还要说话时,王雪梅却在她身后,用手一推,那小生穿着高底靴子,一个不小心,
往前一栽,跌在地下,头碰在戏箱上,噗咚一下。玉雪梅看见,倒哈哈的笑起来了。
那小生站了起来,举起手来,擦着头,流着眼泪,慢慢的走了。这时,戏码子已唱
到了例第三,余瑞香便拉着史科莲到前台去看戏。史科莲问道:“玉雪梅刚才打那
个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见了也不服气,怎样你不劝劝?”余瑞香道:“这就算好的
了。凡是名角,没有不欺压人的。她们哪天不打人,我们能天天劝她吗?”两个说
着话,复又走到包厢里,只见李冬青梅双修已经坐在那里。梅双修道:“我们来了
好久了。我看见这里沏了茶,摆了果碟,我就猜你来了,一准是到后台去了。”李
冬青道:“你能不能够介绍我和玉雪梅见见?”余瑞香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有
什么不能够?现在她在扮戏,没有工夫。回头等她卸了装,我们一块儿到她家里玩
去。”李冬青道:“她家在哪里……”一句话没说完,史科莲坐在她身边,用手拐
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两下,然后用眼睛对李冬青一望。这时余瑞香正望着台上,没
有瞧见。李冬青会意,没有往下说,余瑞香也没有理会。一会儿台口上摆着一层花
篮,花篮后放着五张桌子,桌子上摆有几个玻璃匣子,里面都是银盾,摆好了,吹
打起来。玉雪梅穿着一身古装,几个女戏子簇拥着出来,先向戏台下正面一鞠躬,
又对左右两边一鞠躬。那台底下的掌声,就像开机关枪一样,和着轰雷也似的喊声,
一齐响了起来。玉雪梅行了礼,就进去了。李冬青问余瑞香道:“这是什么戏?怎
么走出一个仙女来,和台底下行礼。”余瑞香笑道:“傻子!你别说了,这是人家
出来欢迎来宾,又对着送花篮的人道谢,哪有这样的戏?”又一会儿,玉雪梅才正
式出来演戏。那台前坐着七八个人,从玉雪梅出台起,不断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
他们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说一句道白,他们也叫一句好。中间王雪梅举起袖
子掩着脸,回头吐了一口吐沫,他们也叫好。而且叫好之后,就有三四个人,竖起
两只手,举着比头还高,在那里鼓掌。李冬青皱着眉道:“实在吵人。讨厌得很,
我不愿意听了。”史科莲道:“这班东西贫透了,我也坐不住,我们一块儿走。”
李冬青道:“舍下离这儿不远,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史科莲笑道:“很好。”
余瑞香道:“好戏刚刚出台,干吗就要走?”史科莲道:“听一句戏,听一阵子怪
声叫好,乐不敌苦,我耳朵都吵聋了,实在坐不住。”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李
冬青看见她站了起来,不便坐着,也站起来说道:“请密斯梅待一会儿罢,我和密
斯史先走一步。”余瑞香见她们有好戏不听,心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不痛快的事,哪
里肯依。梅双修道:“你就随她们走罢,好像那回大鼓书,你总觉得一点儿味都没
有,一定要走。这不是一样吗?”余瑞香听了她这个譬喻,竟自软化了,就让她两
人走。
她们走不多路,顶头碰见杨杏园,他左手肋下夹着一函书,早闪着站在路的一
边,右手取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李冬青站住,也笑着点了一个头,眼睛却射在他
夹的那一函书上。书上面的题签,乃是《绝妙好词》,她见这个,忽然想起杨杏园
昨日送来的几首诗,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提起它,只笑了一笑,然后突然出口,
问了一声:“杨先生买的什么书?”杨杏园道:“不是买的书。因为下午在公园里
散步,带了一部书去看。”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哦!”说完又笑了一笑。
彼此现着很和悦的样子,默然站了一会。李冬青点了一个头道:“再会。”便和史
科莲走开。当李冬青和杨杏园说话的时候,史科莲走到一边去,站在一家铺户的玻
璃窗下,看那窗户里陈设的鞋子,这时她和李冬青走着,又一路说话,李冬青特为
的说道:“刚才这一位杨先生学问很好,倒是一个读书的人。我原不认得他,因为
在我教书的地方,常会见他,所以认得。”史科莲原没有问她,也就没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