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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短篇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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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爱她女儿的。她很觉得有趣,她不会想到去骗一个人有什么不该。是阿姆
喜欢这样呀!
    早上的梦,她全忘了。那于她无益。她为什么定要嫁人呢?说吃饭穿衣,
她现在并不愁什么,一切都由阿姆负担了。说缺少了一个丈夫,然而她夜夜
并不虚过呀!而且这只有更能觉得有趣的……她什么事都可以不做,除了去
陪一个男人睡,但这事并不难,她很惯于这个了。她不会害羞,当她陪着笑
脸去拉每位不认识的人时。她现在是颠倒怕过她从前曾有过,又曾渴想过的
一个安分的妇人的生活。她同阿姆两人坐在客堂的桌旁,灯光虽黯澹,谈话
却异常投机,所以不觉的就又是十点的夜间了。
    客是仍不来,钟又敲过十一点。
    她很疲倦,她几次这样问阿姆:
    “阿姆,你看呢,他一定不来了。他从没有连夜的来过的。他的话信不
得呢!”阿姆总说再等等看吧。
    后来,阿姐回来了,且带来那有意娶她的客,矮矮胖胖的身体,扁扁麻
麻的面孔。她不觉心急了。她不会欢喜那矮男人的,然而,她很怕,她们住
得太邻近了,当中只隔一层薄板,而他们又太不知顾忌,她怕她们将扰得她
不能睡去,所以她又说:
    “阿姆,我还是在外面去看看吧。”
    但阿姆却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痛惜她,说时候已不早了,未见得会有好人,
就又歇一晚也算了。
    她终究要出去,说是纵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二元也成,
免得白过一晚。这话是替阿姆说的,阿姆觉得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欢
喜,也就答应了,只叮咛太撒烂污了的还是不要,宁肯少赚两个钱。
    外面很冷,她走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先时的疲倦已变为很紧张很热烈
的兴奋了。当她一想到间壁的阿姐时,她便固执的说,她总不能白听别人一
整夜的戏。这是精灵的阿姆所还未能了解的另外一节。
    马路上的人异常多,简直认不出是什么时候。姊妹们见她来了,就都笑
脸相迎。她在转角处碰见了娘姨和大阿姐,她们正在吃莲子稀饭。于是她也
买了一碗,站在墙根边吃。稀饭很甜,又热,她两手捧着,然而也并不忘去
用两颗活泼的眸子钉打过路的行人。
    (收入短篇小说集《自杀日记》)


                         《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说瞎话咧!娃娃,甭怕,说老实话,咱是一个孤老太婆,还能害你?”
    一个瘪嘴老太婆,稀疏的几根白发从黑色的罩头布里披散在额上,穿一
件破烂的棉衣,靠在树枝做的手杖上,亲热的望着站在她前面的张皇失措的
孩子;这是一个褴褛得连帽子也没有戴的孩子。她又翕动着那没有牙齿的嘴,
笑着说:“你是……嗯,咱知道……”
    这孩子大约有十三岁大小,骨碌碌转着两个灵活的眼睛,迟疑的望着老
太婆,她显得很和气很诚实。他又远远的望着无际的原野上,没有一个人影,
连树影也找不到一点。太阳已经下山了,一抹一抹的暮烟轻轻的从地平线上
升起来,模糊了远去的、无尽止的大道,这大道也将他的希望载得很远,而
且也在模糊起来。他回过来又打量着老太婆,再一次重复他的话:
    “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么?”
    “不,咱没听见过枪声,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还是春上红军走过这里,
那些同志才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给我们听,讲故事。咱们杀了三只羊,硬
给了我们八块洋钱,银的,耀眼睛呢!后来东北军也跟着来了。那就不能讲,
唉……”她摇着头,把注视在空中的眼光又回到小孩的脸上。“还是跟咱回
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儿走,万一落到别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边走去,有一只羊毛毡做的长统袜筒笼着那双小脚。
    小孩子仍旧凝视着四围的暮色,却又不能不跟着她走,而且用甜的语声
问起来了:
    “好老人家,你家里一共有几口人?”
    “一个儿子,帮别人放羊去了,媳妇孙女都在前年死光了。前年死的人
真多,全是一个样子病,知道是什么邪气?”
    “好老人家,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来?”
    “我有一个侄女生产,去看了来,她那里又不能住,来回二十多里地,
把咱走坏了。”
    “让我来扶着你吧。”小孩子跑到前边扶着她,亲热的仰着脖子从披散
着的长发中又来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户,都是种地的苦人,你怕有人会害你么?不会的。到底
你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你这个小红军!”她狡猾的陕着无光的老
眼,却又很亲热的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抚摩着这流落的孩子。
    “甭说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轻声的告诉她,“回到村子里,就说是
捡来的一个孩子算了。老人家,我就真的替你做儿子吧,我会烧饭,会砍柴,
你有牲口么?我也会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忆起那匹枣骝色的马来了,多好的一匹马,它全身一个
颜色,只有鼻子当中一条白,他就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 着它,它也望着他,
轻轻的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多乖的一匹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从蛮
子地得来的,是政治委员的,团长那匹白马也没有它好,他想起它来了,他
看见那披拂在颈上的长毛,和垂地的长尾,还有那……他觉得有一双懂事的、
爱着他的马眼在望着他,于是泪水不觉一下就涌上了眼睑。
    “我喂过牲口的!我喂过牲口的!”他固执的、重复的说了又说。
    “呵,你是个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却落到
这里!”
         慢慢的两个人便来到一个沟口了。沟里错错落落有几个窑门,还有两个
     土围的院子,他牵着她在一个斜路上走下去,却不敢做声,只张着眼四方搜
     索着。沟里已经黑起来了,有两个窑洞里已露出微明的灯光,一匹驴子还在
     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两个窑洞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烟,
     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个窑门前停下了。她开了锁,先把他让了进去。
     窑里黑魆魆的,他不敢动,听着她摸了进去,在找着东西。她把灯点上了,
     是一盏油灯,有一点小小火星从那里发出来。
         “不要怕,娃娃!”她哑着声音,“去烧火,让我们煮点子小米稀饭,
     你也该饿了吧?”两个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断的舔在他们脸上,锅里
     有热气喷出来了,她时时抚摩着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饥饿,而且
     他知道在今天晚上,可以有一个暖热的炕,他很满意;因为疲倦,一个将要
     到来的睡眠已很厉害的袭着他了。
         陕北的冬天,在夜里,常起着一阵阵的西北风。孤冷的月亮在薄云中飞
     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辉,涂抹着无际的荒原。但这埋在一片黄土中的一个
     黑洞里,却正有一个甜美的梦在拥抱这流落的孩子:他这时正回到他的队伍
     里,同司号兵或宣传队员在玩着,或 是就让团长扭他的耳朵而且亲昵的骂着:
     “你这捶子,吃了饭为什么不长呢?”也许他又正牵着枣骝色的牡马,用肩
     头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而那个龌龊褴褛的孤老太婆,也远离了口外的霜
     风,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边。
         “我是瓦窑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的向孩子重述着这句话,谁也明
     白这是假话。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女,拈着一块鞋片走到他面前,摸着他冻
     得有裂口的小手,问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说的话咱解不下①嘛!瓦窑堡
     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后边到远处去割草,大捆的压着,连人也捆在了里边似的走回
     来。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也寻不到多的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
     迹印,依着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热情的望着东南方,那里有着他的
     朋友,他的亲爱的人,那个他生长在里边的四方飘行着的他的家。他们,大
     的队伍到底走得离他多远了呢?他懊恼自己,想着那最后一些时日,他们几
     个马夫和几个特务员跟着几个首长在一个山凹子里躲飞机,他藏在一个小洞
     里,倾听着不断的炸弹的爆炸,他回忆到他所遭遇的许多次危险。后来,安
     静了,他从洞中爬了出来,然而只剩他一人了。他大声的叫过,他向着他以
     为对的路上狂奔,却始终没遇到一个人;孤独的窜走了一个下午,夜晚冷得
     睡不着,第二天,又走到黄昏,才遁着老太婆。他的运气是好的,这村子上
     人人都喜欢他,优待他,大概都在猜他是掉了队的红军,却并没有什么可担
     心的事。但运气又太坏了,为什么他们走了,他会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
     在那里过惯了,只有那一种生活才能养活他,他苦苦的想着他们回来了,或
     是他能找到另外几个掉队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没有一点消息。广漠的
     原野上,他凝视着,似乎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那点名的号声吧。隔壁窑里
     那个后生,有两个活泼的黑眼和一张大嘴,几次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唱歌。
     他起始就觉得有一种想跟他亲热的欲望,后来才看出他长得很象他们的军
     长。他只看到过军长几次,有一次是在行军的路上,军长休息在那里,他牵
     马走过去吃水。军长笑着问过他:“你这个小马夫是什么地方人?怎样来当


     懂不了的意思。——作者注
红军的?”他记得他的答复是:“你怎样来当红军的,我也就是那样。”军
长更笑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又听到军长低声的
对他旁边坐的人说:“要好好教育,这些小鬼都不错呢。”那时他几乎跳了
起来,望着军长的诚恳的脸,只想扑过去。从那时他就更爱他。现在这后生
却长得跟军长一个样,这就更使他想着那些走远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谷做的馍来,还有人送来了一碗酸菜。一双羊毛袜子也穿在
脚上了。一顶破毡帽也盖在头上。他的有着红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怀里,不敢
拿出来。大家都高兴的来盘问着,都显着一个愿望,愿望他能说出一点真情
的话,那些关于红军的情形。“红军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过苏区的,说
那里的日子过得好,红军都帮忙老百姓耕田咧!”
    “你这么一个娃娃,也当红军,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同志!是不是?大家都管着这么叫的。同志!你放心,尽管说吧,咱
都是一家人!”天真的、热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脸。象这样的从老百姓那里
送来的言语和颜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过没有想到一个人孤独的留在村上
却来得更亲热。他暂时忘去了忧愁,他一连串解释着红军是一个什么军队,
重复着他从小组会上或是演讲里面学得的一些话,熟练的背着许多术语。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为着大多数工人农民谋利益的……我们红军当
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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