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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写给这边一个同志的条子送去。他答应了替我们送条子,却不肯陪我们,
而且显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把我们丢下独自跑走了。街上也是静悄悄的,
有几家在关门,有几家门还开着,里边黑漆漆的,我们也没有找到人。幸好
阿桂对这村子还熟,她引导着我走上山,这时已经黑下来了,冬天的阳光是
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着山脚上去,错错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窑洞,也常有人站在空
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没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问:
“刘二妈的家是这样走的么?”“刘二妈的家还有多远?”“请你告诉
我怎样到刘二妈的家里?”或是问:“你看见有行李送到刘二妈家去过么?
刘二妈在家么?”
回答总是使我们满意的,这些满意的回答一直把我们送到最远的、最高
的刘家院子里,两只小狗最先走出来欢迎我们。接着便有人出来问了。一听
说是我,便又出来了两个人,他们掌着灯把我们送进一个院子,到了一个靠
东的窑洞里。这窑洞里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铺盖卷和一口小皮箱,
还有阿桂的一条被子。
他们里面有认识阿桂的,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后来索性把阿桂拉出
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只好整理铺盖。我刚要躺下去,她们又涌进
来了。有一个青年媳妇托着一缸面条,阿桂、刘二妈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拿着
碗、筷和一碟子葱同辣椒,小姑娘又捧来一盆燃得红红的火。
她们殷勤的督促着我吃面,也摸我的两手、两臂。刘二妈和那媳妇也都
坐上炕来了。她们露出一种神秘的神气,又接着谈讲着她们适才所谈到的一
个问题。我先还以为她们所诧异的是我,慢慢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她们只热
心于一点,那就是她们谈话的内容。我只无头无尾的听见几句,也弄不清,
尤其是刘二妈说话之中,常常要把声音压低,象怕什么人听见似的那么耳语
着。阿桂已经完全变了,她仿佛满能干似的,很爱说话,而且也能听人说话
的样子,她表现出很能把握住别人说话的中心意思。另外两人不大说什么,
不时也补充一两句,却那么聚精会神的听着,深怕遗漏去一个字似的。
忽然院子里发生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也不知道
闯进了多少人来。刘二妈几人慌慌张张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
的跟着跑到外边去看。这时院子里实在完全黑了,有两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人
丛中摇晃,我挤到人堆里去瞧,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在挤着而
已,他们都想说什么,都又不说,只听见一些极简单的对话,而这些对话只
有更把人弄糊涂的。
“玉娃,你也来了么?”
“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有些怕。”
“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标致了呢。”
我开始总以为是谁家要娶新娘子了,他们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为是俘
虏,却还不是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间的窑门口,却见窑里挤得满满的是人,
而且烟雾沉沉的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来。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
里空旷了许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灯底下又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练习簿、像片,又
削着几支铅笔。我显得有些疲乏,却又感觉着一种新的生活要到来以前的那
种昂奋。我分配着我的时间,我要从明天起遵守规定下来的生活秩序,这时
却有一个男人嗓子在门外响起了:
“还没有睡么?××同志。”
还没有等到我的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还文雅的
乡下人。“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凡事放心,都
有我,要什么尽管问刘二妈。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行,要是住
得还好,欢迎你多住一阵。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
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来坐,地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了么?请坐下来谈谈吧。”
我知道他正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生。
“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买,我都没有见到。”
他望了望炕上开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
们一定请你做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一定得帮助
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作便是‘文化娱乐’。”
象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
到惊讶,觉得这些同自己有一点距离的青年们都实在变得很快,我又把话拉
回来。
“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
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样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快的、热情的光辉。
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上说明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
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
他打算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
一定叫贞贞来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
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住的唉声叹
气。我虽说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
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
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
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
家里煮稀饭吃的。那杂货铺老板听我说住在刘二妈家里,便挤着那双小眼睛,
有趣的低声问我道:
“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
的呀。”他又转过脸去朝站在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面回家来,
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街上浪来浪去,她
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
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
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
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
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
觉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
“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
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
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
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
自坐在窑洞里读一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就看见靠墙立着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
史的吧,它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就看见一片
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
的尽头上,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的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
院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
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是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冬天的日子本来
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还长呢。
后为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到门外去招呼她,她只望着我
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里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只
苍鹰飞到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子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走起来,我走到靠右边的尽头处,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
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
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写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
妇也来了。她们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检阅着那
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
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住在山上的还好点,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
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
主堂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个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声不
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的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
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
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
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炕
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
“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
上去了,才十八岁呢。”
“听说做过日本人太太,真的么?”
“这就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弄上身了,
到那种地方,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
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说了。她这一跑,真
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象说到家常便饭似的,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
臊了。”
“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的说着,又用着探问的眼睛
望着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
学,两个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穷,就连咱们家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样的,
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要去缠着他,一来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
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日本鬼弄去后,他倒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
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第二次又来,倒
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象向
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