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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短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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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云霖知道了莎菲也会哄骗他,他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
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
呢,还是不搬?
     我是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是的,这
几天几夜我是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诱惑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
来会我呢?他应当知道他是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
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我是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
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事是难
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
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来,只好先去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吃
过午饭,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的住房便租在一家间于京都大学一院和二院
之间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时,幸好他没出去,毓芳也没来。云霖当然很
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德国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也就毫不疑
惑,又来问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一点气力,我便
已打探得那人儿是住在第四寄宿舍,位置是在京都大学二院隔壁的。不久,
我于是又叹起气来,我用了许多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怎样的
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近毓芳(我已知道毓芳已预备搬
来云霖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往近处找房。云霖当然高兴这差事,不会迟疑
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
使我胆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
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这是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叫大元的
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说太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
我厌倦,而我急切的又要依着毓芳。云霖无法,也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
一早他和毓芳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是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
霖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所以我又转到云霖处,我尽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
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
我是在打量他,盘算他吗?后来我特意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云霖笑,他
听后却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在含含糊糊的回答,于是我向心里说,这还不是
一个坏蛋呢,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却还会红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但
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就驱遣我自己,很早的就回来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坏的地方去,暂时且住
在这有洋炉的房里吧,难到我能说得上我是爱上了那南洋人吗?我还一丝一
毫都不知道他呢。什么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无意识,这
并不是一个人所应需的,我着魔了,会想到那上面。我决计不搬,一心一意
来养病。
     我决定了。我懊悔,我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
不出来的。
     一月六号
     都奇怪我,听说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来到我这低湿
的小屋里。我笑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
来,我只想告诉她们我想的是什么。下午苇弟也来了。苇弟最不快活我搬家,
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着云霖时,竟不理他。云霖摸
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他却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说“可怜,
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说剑如。她决定两三天便搬来云霖处,因为她觉得我既这
样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让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这里。她和云霖待我更比以
前亲热。
    一月十号
    这几天我都见着凌吉士,但我从没同他多说过几句话,我是决不先提到
补英文事。我看见他一天要两次的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准断定他以前一
定不会同云霖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去玩,虽说他问了几
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是把所有的心计都
放在这上面用,好象同着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着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
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的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
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
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
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来,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
说我病好,我就假装着高兴。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又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
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是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
时是不会另外又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
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悄悄来表演
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
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
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
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
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
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云霖处(现在要说毓芳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
多关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这东西,我是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
《聊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里就爱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
因为一说怕,准就听不成,姨爹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
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了信服我们那位周麻子二先
生,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是更在长高长大,
说起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粟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寒毛一个个
也会竖起的。不过每次同人一说到鬼怪时,别人是不知道我正在想拗开些说
到别的闲活上去,为的怕夜里一个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
伤心。
    回来时,我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
落里露出一个大黄脸,或伸来一只毛手,又是在这样象冻住了的冷巷里,我
不会以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
所以当毓芳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
了三四步,便听不清那橡皮的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莎菲,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象个什么东西,
被挟在比我高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
有点跳,等着开门。
    “莎菲,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
    “再——”
    他猛的却握住我的手,我也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是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
说几句客套话,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这是他来找我,提头到英文,
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二十岁的女人面
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我说:
    “蠢得很,怕读不好,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
一岁的女儿的。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真象
我。于是我问他:
    “好玩吗?你说象我不象?”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就表示着非常之认真。
    “你说可爱不可爱?”
    他只追问着是谁。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是不,为什么当他显出
那天真的诧愕时,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则,这得
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来。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我只要在
他按住我手的当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
可以还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
是也会象把肉体来融化了的感到快乐,是无疑。但我为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
一些端庄呢?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一月十五
    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
谈话。但我的病却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
无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
想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尽管
说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在夜深
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云霖问我,我
只好不答应。晚上我拿一本“poor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
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病,
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
吗?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
些事。我每夜看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仄,我只好
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谅我吧,我是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
以为我同他客气。“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
也许这话是另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是象可以想象出
来的那样单纯。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蕴姊从上海来的信,更把我引到百无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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