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能享受他的好处,和忍受他的坏处。我呢,我是太看清了,我无须乎那完
美的命运,我相信把世间所有的荣幸都来加之于我了,我仍然还是只能像如
此一样毫无所得。从前我恨命运,觉得是命运播弄了我,因为我懂得我并不
是超人,我之所以成为一个现在的我,完全是受了一切环境的支配,我常常
希望我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生活在乡下,除了喂养牲口,便不能感受其他的
人。然而现在我还有所怨恨吗?不啊。而且我还很安于现在呢,我并不希望
我能像其余女人一样会安享那些福气。我觉得我很懂得,我很能秤出这世间
一切所谓情感的人性,我便很应满足这生活。虽说我将死去,为这而死,也
并不会含了什么世间的仇与爱。实在只是因为我要休息了,我不能刻苦下去。
我所负担的苦,实在是太重了。
说到苦,我又觉得很可笑,有什么苦呢,我并不苦,我只是无味罢
了!……”
二
第二天早上,伊萨还没醒,便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在门上弹着了。
“伊萨,伊萨!”
伊萨跳起来,披一件衣服去开门。于是那漂亮的小章便挨了进来。伊萨
又蜷进被窝,睡着不肯起来,她忽然想到,她眼睛一定很红,她怕被人看出
她曾哭过来。小章被那在地板上跑着的一双小腿惑住了,他只逗着说:
“起来吧!起来吧!我不信那被窝会那样可恋!”
伊萨喜欢把自己一人关在房子里,但小章尽不走。她又不愿给人以难堪,
只好起来陪小章坐。反而她比小章说的话还多,直到下午四点钟了,来客才
算肯站起身说走。伊萨也不留,只说自己也倦了,不是还可陪他出去玩。于
是在吃晚饭后,她又在静寂的灯下,来继续她的日记了: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对人总抱着歉。想不出顶好的办法来。譬如小章
来,我是懂得他意味的。我觉得他很可怜,然而那可怜却不能打动我的心,
对于这些事我了解得比他太多了。他连想能引起我有捉弄他的冲动也没有。
我又不好十分决绝他,只好不给他一种机会,看到他失意的又走回去,真觉
得很负咎。又仿佛希望他再转来,转来我也许会给他一点好处。其实,我很
可不必为这些来担心了。我并不是一个娼妓,我无庸去敷衍许多人。我应当
有我的意志成立。我很可以有权利把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叉出去。但是我不能,
我总觉得是我自己太不行了,为给别人暂时的满足,或保存一个美幻的梦想,
我应当扯谎,骗了人,觉得别人很快乐了,未必自己不会反而相安些,然而
这些都是空话。我所真真要写在这里的是只有一句,只有一句:
“小章答应了我,他明天会带二十块钱来。”
“我到底对于这死,有什么惑疑没有?我希望把我自己分析得清清白
白,我也并不愿意让自己冤枉死去了,如若自己又还有一点并不想就死去的
意思。我反反复复在心中自问自答了好久,结果是:‘倒不如死了为好。’
是的,这是对的。死了总好些吧。”
三
日子是十月二十一号了。伊萨很难过,她不知怎样才好,她又固执着,
她时时向心里说:“我要死去的,我要死去的。”她什么都没有预备,她不
忍心收拾那些东西,她想让它们保有原来的位置也好。她替父亲写了一封信,
没写完,又扯了。她想告诉朋友们一声,又想到别人决不会有须要接得这报
告,所以便等着。她整整在房子里等了一上午,她不知想到一些什么事,只
觉得茫茫的。她很想就上船去,天又难得黑下来,她仿佛还焦燥起来,她感
到一个人便是要去死,也必有如此的麻烦。其实,她这时,在潜意识里,未
始不定她又很担心,怕太阳下山得太快了。难道她真个就同这世界如此的决
裂了去吗?不过她仍然很固执的在那稿纸本的第三页上写着:“我死去了,
就在今天。这是找不出理由来加解释的。我一切都灰心,都感不到有生的必
要。我毫不好奇,我毫不羡慕自杀的美名,也没有什么理由会使得我觉得自
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死去,我的心是很平静的,世界也仍然保守平静,
虽说在当时,我父亲也许会哭我,还有认得我的人或许也会重复着说一句:
‘伊萨投海了。’但是这是不久的。我知道的很多。谁能把谁记忆到好久!
我死,不是被逼的,我没有一种动人的浪漫故事作背景,这新闻值不得别人
拿去来感悼。自然更好宜于那些不愿烦心的人们了。”
事情常常是出于人的意外的。在夜里,只有灯光,没有人声的夜里,这
稿纸本犹赫然大开着躺在杂乱的书桌上。在‘这日记算完了’几个潦草的大
字后是又加了不少的,按行格写着的字:
“我头痛得利害,我愿这痛能制死我。我自己是毫无勇气。我不敢离开
上海。我实在希望我会死,但我非常怕走到死境去。在电车上看见了水,水
便使我害怕了。我不敢下车。走到电车站的终点,我又想到其余的一些方法,
都使我害怕。怎么能让我毫无所感觉的死去呢。……”
四
伊萨还把这日记又继续了下来:
“一切我都明白了。我很浅薄的,我把话说的太高明了。太深刻得不相
衬。我为什么定要那样说。那样说来为安慰自己一颗无用的心吗?天啊!你
看我话说得错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我要说一句真话,有点什么可以使我留恋
的呢?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也好,他觉得有我活着之必要,我一定要为他拼命
的活下来的。话又同样的说过去,假使也真有这么一个人,因为我死去了会
难过,我就又死去,我想我会死得很称心了。现在,我不能死。我并不怕一
切死的苦难。我实在是找不到我死的价值。我只知道我很焦躁,我什么事都
不能做。什么事都使我厌烦,然而我又不能死去,我到底要怎样呢?”
五
几天来,伊萨在家的时间太少了。她并不是缺少好朋友,她成天邀着伴
在外面玩。她很像一个熟于应付的世故者,她实在并没遭过一点别人给她的
难堪过。她的坏处便是在她好想事了。譬如既然白天玩得很倦了,到夜深,
好容易才躺在床上,顶好是阖下眼皮睡去,然而她不,她总要来细细的观察
一遍。她把别人的说谎处,假情处,浅薄的可怜处,都裸露的看了出来。其
实这实在并不关紧要。却偏又烦扰了她。她虽说嘴很硬,并且仿佛真个自己
很不须要这些一样。而其实,她很被这些弄得苦了。所以在有一天的日记上
是记着:
“兹姊对我是太好了,但我并不感谢她,我反而恨了她,为什么她要把
别人批评我的话来告诉我,来伤我的心。我自然也有些任性的地方,难道在
朋友中就不能有谅解来存在吗?说我脾气坏,难道我学不会那些虚假的技
巧,就该被人弃绝吗?是的,我知道朋友都只不过如此,然而我却常为她们
的一些小处来伤心!我承认我是大傻子,谁知道了也会笑的。我傻,我不能
死去便是大傻。
六
在又一天日记上,伊萨又如此说了:
“今天我到卡尔登看电影,是同小章去的。我本不定要看的,只是因为
小章邀了几次,我同时觉得去混一个下午也未始不好,所以就去了。直到有
一次,一个老人的面孔当第三次映出来时,我不觉惊诧了起来,天啦,那眼
睛多像怀哥的眼睛啊!在我心上,我一想到怀哥两个字,不觉的,就跳了起
来,而且很痛。我强迫我看下去,我常常注视到那老人的眼睛,望到那眼睛,
微微带点忧虑的,就像望到怀哥的眼睛一样。我看完了才又同着小章一块去
吃饭。小章那里会懂得我的难过呢?我问小章今天的影片好不好,他说好。
我懂得他说好的原由的。我也说好极了,很想今晚再来,他把两个眼睛张大
了起来望我。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实在今天的影片,他自己也知道是并不好
的。我呢,我却真实的还想一人再去看,去看一看我五年没见面了的怀哥的
眼睛。唉,关于怀哥,我不忍说下去了。总之,他已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了。
他有贤淑的女人,比我好的女人。那女人是还会替他生儿子的。我呢,我一
人仍然孤独的生活在上海,倘若不工作,我就得饿死。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
我一块钱,也正像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人一点情感一样。我不羡慕人,实在
人人都比我好!”
七
伊萨写了前面的日记就很糟踏了自己起来,她吃了许多酒,像酒可以麻
醉去一样,但是她更哭了。哭了一通夜,把眼皮也擦破了。她决定了,她决
定死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她在日记上写上最后的:
“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拖延我的死期了。命定了我不是儿孙绕膝寿终
正寝的好命。我也不能耐心的很温柔的倒在床铺上。我很惭愧我不能陪伴这
满是有福的人类生活。生活于我是太乏味了。这话我曾常常说过,不过这话
很有语病。现在我愿心平气和的来同我死后的几个将感到惊诧的朋友来说
说,尤其是我的老年丧女的父亲。你们不要以为我真的是以为这世界太凉薄
了,或者我太缺少爱了,所以我死去。一点也不是这样的,平日我虽说如此
说,然而在我良心上,我是只有感激你们的。父亲的爱我,是只有超过一切
的父亲的爱的,朋友呢,在你们自己心上也同样清白,你们是怎样的对待了
伊萨来,伊萨现在要死去了,伊萨不愿再欺骗你们,实在只有伊萨太对不住
你们。对你们太残忍了。伊萨说,她愿拚死拚命的为一个要她活着的人活着,
或为这人又死去。这痛心的话是不知还是想骗了她自己,还是想骗世界上的
人?你们之中,伊萨宣誓,至少是找得出一个真心便要伊萨莫死去的。然而
伊萨却决定还是要死去,可见得伊萨并不是那样重视感情的人。要我说不爱
你们,我也不能首肯,但不知为什么,这是得请你们格外见谅的,横直在心
上总不能满意。不过你们也不要误会,或者还有别的人会得到我的满意的。
如若你们硬要这样想,这是你们错了。伊萨自己心里清白,伊萨错在一种错
误的思想上。人的欲望是填不满伊萨的空处的。我很爱你们,我也知道还有
许多人也爱我,但我常常又鄙视这感情。我又无力能使自己打开一切的羁绊,
能使自己不苦恼。所以我死去,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为我难过。我
要你们早点忘记我,算作是给我的最后的一次饶恕罢。
“本还有许多话,但怕又扰了你们,所以我不说了。”
“请父亲到母亲坟上去,向母亲说一句:‘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母亲为
我最吃苦的一天。’”
八
这天是二十七了。房东太太来敲了三次门。伊萨最后才从枕上无力的大
声说:
“进来就是的!”
于是那年老的老太太便挤了进来,显出一个哭巴脸,咭咭哝哝说了半天,
意思就是要讨几个房租。伊萨无力的做了一个手式,老太婆把一张抽屉取来,
放在床头让她看。她看见只剩一元零三十几个铜板了。她请求等几天再给,
然而老太婆就更哭声哭腔的哼着了。伊萨实在无法了,又想不出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