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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个事像许多人在演一出戏,而现在大家都演完了自己被分派的角色,彼此应当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他们不再找牧师的麻烦。人们看见他在院子或花园里劳动。手挽着小篮子出现在商店里或走在街上,他们见了他会同他打招呼说两句话。人们知道他自己起炊,操持家务。过了不久,邻居又开始送菜肴给他,虽然是那种通常送给穷工人家的菜。但那总是食品,而且是一片好意。正如拜伦所想,二十年间人们会忘记许多事的。“嗯,”拜伦心想,“我看除了我以外,杰弗生镇里没有谁知道他每天从黄昏到天黑坐在窗口,也不知道他住宅里是什么样子。人们甚至不知道我明白这一切;否则说不定会把我们俩一起抓到外面去痛打一顿,因为乡亲们的忘性似乎不比记性好。”拜伦这样想是因为他来杰弗生镇居住后,从接触中观察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海托华博览群书。拜伦看见牧师书房的四壁书架上摆满了他从未听说过的各类书籍:宗教、历史、科学。他不胜惊讶,暗自钦羡。大约四年前的一天,一个黑人从牧师住房后面紧靠镇边的小木屋跑来找牧师,说他妻子临盆了。海托华没有电话,他叫黑人到邻家去打电话找医生。他看着黑人走到邻家大门口,只是呆立在那儿,并不进去。过了一会儿,他继续沿街往镇那头走。海托华知道黑人会一直在镇里走而不去请求白人妇女替他打电话,照他那样磨磨蹭蹭也许半个多钟头后才能与医生联系上。他走到自己的厨房门口,听见隔不太远的小屋里传出女人的哀叫。他不再等待了,立即跑向小屋,发现产妇已经掉下床,原因他一直不清楚;她手脚跪地,正竭力想爬上床,一面又哭又叫。他扶她上床,叫她躺着别动,并且告知利害,吓得她非照他的话办不可;接着他跑回自己住宅,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拿上刀片和绳线又跑回小屋,为产妇接了生。可是孩子下地便已死去,医生到来后说:毫无疑问,她下床的时候,海托华发现她在地上的时候,她把胎儿憋坏了。医生赞同海托华的处理办法,她丈夫也表示同意。
“然而这与另一桩事太相似了,”拜伦想,“尽管两桩事之间相隔十五个年头。”因为不出两天便有人说那婴儿是海托华的,他有意让婴儿死去。可是拜伦相信,即使这样瞎说的人也不认为那是真话。他明白,镇上的人已经养成习惯,老在訾议这位不受欢迎的牧师,那些事他们自己也不信,但他们就是改变不了习惯。“总是这样的,”拜伦想,“任何事情要是成了习惯,就会千方百计坚持,不顾真相,远离事实。”他记得有天晚上他和海托华在一起聊天,海托华说:“他们是好人。他们必须对自己应该怀有的信仰毫不动摇,尤其因为我一度既是他们信仰的导师又是为他们信仰服务的仆人。因此不该由我来怨恨他们的信念,也不应该由拜伦来说他们错了,因为人的希望莫过于被允许安静地生活在他的同胞中间。”他说这番话是在拜伦听到上述传闻之后不久,也是拜伦开始在晚间到海托华的书房拜访之后不久。拜伦当时还在纳闷,海托华为什么坚持留在杰弗生镇不走,几乎就住在看得见教堂的建筑、听得见教堂里的声音的地方,而教会早已不承认他,把他逐出了教堂。一天晚上,拜伦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星期六下午,别人都进城娱乐去了,你为什么还留在厂里干活呢?”海托华反问道。
“我不知道,”拜伦说,“我想那只是我的生活习惯。”
“对了,这也是我的生活习惯,”对方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拜伦想,“那是因为一个人宁愿忍受原来的困境而害怕遇到新的麻烦。在冒着风险寻求改变之前,他乐于逆来顺受。不错,人人会说他希望逃离活着的乡亲,但真正危害他的是死去的亲人。死人静静地躺在地下并不想作弄人,然而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死者的阴影。”
那一切像一阵雷雨似的过去了,现在是静悄悄的一片,已经进入黄昏,夜幕已经完全降临。然而他仍然坐在书房窗边,背后是黑洞洞的屋子。街角的路灯闪烁发亮,没有风,枫树的斜影仿佛轻轻地倚靠在八月的夜幕上。他听见远处传来微弱却又清晰的声音,那是教堂里人们做礼拜的声浪:这声音朴实严峻而又圆润深沉,谦恭而又自信,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像和谐的浪潮荡漾在静寂的夏夜里。
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沿街走来。要在平日夜晚,他会辨认出这个人影,他的形状、姿势和步态。但这是星期日晚上,书房里还在无声地回响着幽灵般奔驰的马蹄声响,他静静地注视着那瘦小的没骑骡马的人影走过来,带着动物靠后脚站立以维持平衡的不牢靠和华而不实的灵巧劲儿,这个两脚动物昏昏然对此感到自豪;可是无可更改的自然法则,诸如引力,结冰的地面,会不断暴露两脚动物的虚弱;他自己苦心发明的物件,诸如汽车和摆在暗处的家具,连他自己吃后扔在地面或街道上的果皮,都会跟他过不去。于是海托华暗自在想,古人把四脚站立的骏马当作国王和武士的标志和象征,那是多么绝妙呵。这样静静想着,他看见街上那人经过低矮的招牌,折身进了他的大门,正朝住屋走近。这时他身子往前倾,看着那人踏上晦暗的小道,走向黑洞洞的门口,他听见那人蹒跚的脚步沉重地踏上漆黑的第一级台阶。“原来是拜伦·邦奇,”他自言自语,“星期日晚上还在镇上。星期日还留在城里的拜伦·邦奇。”
四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书桌两边。现在书房被桌上的一盏带绿色灯罩的台灯照亮了。海托华坐在台灯后面的一把古式转椅里,拜伦则坐在对面的直背椅上。两人的面孔恰好避开灯罩下溢出的直射的灯光。窗户开着,传来远处教堂里的歌唱声。拜伦在讲话,声音不高,语调平板。
“那是桩怪事。我想一个人要是有个地方呆,一个坏事找不到他头上的地方,那就是星期六傍晚的刨木厂。而且那幢房子正在燃烧,可以说就在我对面。当时我正在用餐,不时抬头看看那烟柱子,心想:‘好啦,今天傍晚我在这儿总该见不到人影了。起码今晚没人会打扰我了。’然后我抬起头,巧得很,她站在那儿,整个脸都准备着要摆出笑容,嘴就要张开说出他的名字,就在这时她发现我不是他。不知咋的,我便把知道的整个事唠叨了一遍。”他勉强做了个怪相,不是微笑,只是上唇翘动了一下,脸皮刚皱起还没展开,这动作便几乎立即收敛了。“当时我绝没想到,我不知道的事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能够把拜伦·邦奇留在杰弗生镇过星期日的事,准是件怪事,”海托华说,“可是,她正在寻找他,而你帮她找到了他。你做的事不正符合她的愿望吗?这不正是她从亚拉巴马州一路来找寻的吗?”
“我想我把情况告诉她,这没错。我想这一点不会有啥问题。她眼睁睁地瞅住我,坐在那儿,大着个肚子,看她那神情,一个人就是想撒谎也办不到。于是我讲个没完,那边烧着的大火看得清清楚楚,好像有意在那儿警告我,要我留神讲些什么,只是我太蠢没有领会到。”
“啊,”海托华说,“是昨天烧的那幢房子吧。我看不出这两件事中间有啥联系——那是谁的房子?我也看见黑烟了,问了一个过路的黑人,但他不知道。”
“伯顿家的那幢老房子,”拜伦说。他瞧着对方,彼此对面相望。海托华个儿挺高,有阵子很瘦,但现在不瘦了。他的皮肤像面粉口袋的颜色,上半身的形状像松松装着面粉的口袋,驮着自身的重量从瘦削的双肩直往腿膝上坠。隔了一会儿,拜伦说:“你还没听说呀!”对方注视着他。他沉思地说道:“这也该由我来说了。两天之内跟两个人说话,说的是他们本来不想听到的事,根本就不应该听的事。”
“什么事你认为我不想听?有什么事我还没听人说起?”
“不是那场火,”拜伦说,“他们倒是都跑出来了。”
“他们?据我所知,伯顿小姐一个人住在那儿。”
拜伦再次凝视了对方一会儿,但海托华的表情一本正经,希望知道个究竟。“布朗和克里斯默斯呗,”拜伦说。海托华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你还没听人说过,”拜伦说,“他们以前住在那儿。”
“以前住在哪儿?他俩在那幢房子里住?”
“不,是在后面的一处黑人住的那种小木屋。三年前克里斯默斯把它收拾了出来。那以后他一直住在那儿,而乡亲们还猜不到他究竟在哪儿过夜呢。后来,他和布朗伙在一起,他便把布朗带去一块儿住了。”
“哦,”海托华说,“可是我不明白……要是他们在那儿住得挺自在,要是伯顿小姐不——”
“我看他们合得来。他们在贩卖威士忌,用那个老地方当窝子,作掩护。我想她不知道,不知道卖威士忌这事。起码,乡亲们闹不明白她是不是知道。他们说那是克里斯默斯三年前自己干起来的,只卖给几个互不相识的老主顾。可是他把布朗拉入伙以后,我猜是布朗想扩大生意的,他腰间带上酒,半品脱半品脱地出售,无论在哪条小巷逢人就卖。就是说贩卖他自己从不喝的东西。他们卖的威士忌来路不明,我看经不起查问,因为大约在布朗辞掉刨木厂的工作,成天驾着新汽车到处乱窜的两星期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喝醉了,在闹市区的理发店里,向一堆人炫耀他和克里斯默斯某天晚上在孟菲斯或者那附近的路上所干的事,说到他们把新汽车隐藏在灌木丛里,克里斯默斯拿着手枪,还大吹特吹什么一辆卡车,一百多加仑的什么东西。他一直吹牛吹到克里斯默斯赶来,走到他面前把他从椅子里拽了出来。克里斯默斯开口了,用他那特有的平静的既说不上快活也说不上发火的声音说道:‘你小心点儿,别喝多了杰弗生镇产的这种烈酒。喝了要上头的。首先你会莫明其妙地豁了嘴漏风。’他一手搀住他,一手打他的耳光。看上去不像在狠狠揍他;可是当克里斯默斯抽打时拿开手的间歇,大伙儿看见布朗髭须下的面颊都给揍红了。‘你出来吸点儿新鲜空气,’克里斯默斯说,‘你在这儿让乡亲们没法做事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说:“她就坐在那儿,坐在木板堆上,两眼望着我,我一个劲儿地把这一切告诉她,她眼睁睁地注视我。然后她问:‘他嘴角上是不是有一小块白伤疤?”’
“那么布朗就是她要找的人,”海托华说,他坐着一动不动,以一种静静的惊讶的神情看着拜伦,既不感情冲动,也不义愤填膺,好像在倾听另一个民族的人所做的事。“她的丈夫原来是个私酒贩子。唉,唉,唉。”然后,拜伦瞧见对方脸上有种隐伏的东西即将苏醒流露,而这连海托华自己都未意识到,仿佛他内心深处有样东西正竭力警告他或者让他有所准备。然而拜伦觉得那只不过是他自己已经有过的体验,而且他正要讲述出来。
“这样,我不知不觉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即使在那个时候,在我认为那便是全部真相的时候,我也该稳住不说,哪怕把舌头咬成两段。”现在他不再瞧着对方。透过窗户,从远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