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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不知不觉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即使在那个时候,在我认为那便是全部真相的时候,我也该稳住不说,哪怕把舌头咬成两段。”现在他不再瞧着对方。透过窗户,从远处教堂传来混合着风琴和歌唱的声音,声音越过静寂的夜晚,低微却很清晰。拜伦心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听见。也许他老听,听得多了,时间久了,不再听见了,甚至不需要听了“我在干活的整个傍晚,她一直坐在那儿,对面的火焰终于渐渐消失了,我心里一直想着该对她说些什么呢,该叫她咋办呢。她当时就要去那儿,要我给她指路。我说那有两英里远呢,她听了只笑了笑,好像我是个孩子什么的。她说:‘从亚拉巴马州来的这一路都走过了,我还怕再走两英里不成。’然后我对她说……”他的话音停住了,两眼瞅着放脚的地板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我撒了个谎,是的。不过,从某一方面来看,这不算是撒谎:因为我明白那儿会有许多人看热闹,她却要上那儿去找他。我自己没有把握,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去后会怎样,会有多么糟糕。于是我告诉她,他正忙着干他的活儿,最好六点钟后到城里去找他。这话倒也不假。我相信他的确把那种事,把怀里揣满冷冰冰的小瓶子叫作活儿的;要是广场上没有他,那他准是暂时钻进了某条小巷,或者稍稍迟了一步还没从小巷回来。所以我劝她别急,等等再说。她等在那儿,我一面干活一面琢磨该咋办。现在想来当时情况不明我是多么着急,而今我知道了全部情况,相比之下当时的着急算不了什么。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我要是能退回到昨天去,只有当时那点儿担心着急,那一切会容易得多。”
“我还是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海托华说,“那个男人干那种事,她落到这个地步,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力,一个陌生人所能做的你都做到了,除非……”他也说到一半住口了。话音一断,正说的事便渐渐消散,不经意的思索变为推测,接着竟成了关切之类的东西。拜伦坐在对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垂着头,表情十分严肃;而坐在拜伦对面的海托华,还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去。他只记得拜伦还年轻,过着独身和勤劳的生活;从拜伦的谈话里,那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或许具有某种令人动心之处,即便拜伦仍然相信那不过是怜悯而已。于是,他更密切地注视着拜伦,既不是冷眼旁观也不是满怀热情。与此同时,拜伦继续以平板的语调讲述:到了六点钟,他还不知道该咋办,甚至在他和莉娜走到了广场的时候,他仍然犹豫不决。当拜伦不动声色地谈到,他们到了广场以后他决定将莉娜领到比尔德太太家时,海托华迷惑不解的神情才开始有所触动,有了某种预感,想要退缩逃避。拜伦静静地谈着,边想边回味:当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渗入了空气,进入了夜晚,使人们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而他还没有听人说起,也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弄明白是什么使他天真无知造成的困境显得十分幼稚;实际上他不用弄清事情的真相就知道不能让莉娜听到这一切。他不用别人明白地告诉他,便已确定无疑地发现了那溜掉的卢卡斯·伯奇。现在看来,他要再不明白就真是个愚昧无知的傻瓜蛋了。整整一天,命运,机遇,在空中竖起一道黄色烟柱,一个警告信号,而他太蠢,竟然没有能够领悟到。所以他得回避人们——旁边走过的人,回避周围尽在谈论这桩事的气氛,以免她得知真相。也许当时他明白,迟早她得知道,会听人说起,而且可以说她也有权利知道,但他似乎觉得只要领她走过广场,进入某个人家,他便尽到了责任。不是对那桩邪恶的责任,他的责任在于当她身无半文、长途跋涉三十天之后到达这儿,造化选择了他作为杰弗生镇的代表,在邪恶发生之际同她呆了一个下午。他没有回避这一责任的想法或愿望,只是为了让自己,也让她,有时间可以感受到惊讶和震动罢了。他静静地结结巴巴地谈着,低着头,始终是那平板的没有变化的声调,而坐在对面的海托华望着他,显出一副畏缩、不肯接受的神情。
他和莉娜终于走到他寄宿的住宅,走进了门。她好像也有某种预感似的,他俩站在门厅里,她望着他,首次开口问道:“街上的那些人想对你说什么?那幢被烧毁的房子是咋回事?”
“没啥,”他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音听起来干巴巴的、轻飘飘的,“只是说伯顿小姐在这场火里烧伤了。”
“咋个烧伤的?伤得怎样?”
“我想不太糟糕。也许一点儿都没烧伤,乡亲们只是谈谈,像通常那样,他们总这样的。”他不敢看她,更不敢与她的目光相遇。可是他感到她在注视他,他仿佛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谈话声,镇里各处紧张的小声交谈,他匆匆领她走过的广场那儿的声音,人们在那儿相遇,在熟悉和安全的灯光下谈论。寄宿舍里也仿佛充满熟悉的声音,但更主要的是沉闷,难忍的拖延,他注视着昏暗的门厅,心想她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露面正在这时,比尔德太太出现了:一位神态怡然的女人,手臂红红的,一头散乱的花白头发。“这是伯奇太太,”他介绍说,瞪大了眼睛,显得迫不及待,强人所难似的,“她从亚拉巴马州来,刚到城里。她要在这儿见她丈夫。他还没来呢。所以我带她先到这儿,好让她在陷入城里这阵子的热闹事之前休息一下。她还没去镇上,还没同谁交谈过,我想你可以先给她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她免不了会听别人议论的,还有……”他的声音停住了,不再往下说,但语气概括了一切,急切的强求般的口气。这时他相信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后来他才知道,她没有把听到的事告诉她,并不是由于他的请求,而是她早已注意到她怀有身孕,认为最好避而不谈。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莉娜,像四个星期来别的陌生女人常常做的那样。
“她打算在这儿住多久?”比尔德太太问。
“就一两夜,”拜伦说,“说不定只住今天晚上。她是来这儿见她丈夫的。她刚到,还来不及去问呀打听的——”他仍然简短扼要,话中有话。现在,比尔德太太打量起他来,他猜她还在努力领会他的意思。可是她却在注意他的吞吞吐吐的口吻,相信(或者即将相信)他这样支支吾吾另有原因,别有含义。于是,她再次打量莉娜,那眼神倒不一定冷漠,可也并不热情。
“我想她现在没必要马上去什么地方吧,”她说。
“我也这样想,”拜伦又快又急切地说,“她好久都没见过嘈杂和热闹,现在也许不得不忍受这一切……要是你这儿今晚很挤,我想她可以用我的房间。”
“那好,”比尔德太太马上答道,“反正过会儿你就要离开。你想让她住你的房间,住到你星期一早上回来?”
“今晚我不走了,”拜伦说,他并不转开目光,“这个星期去不了啦。”他直视着那双冷淡而且已经变得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她反过来又在观察他的神情,相信她领会了他的用意,而不是凭她自己的想象。人们常说:老练的骗子骗得了人。然而素有训练、一贯撒谎的骗子手常常只能骗自己,惟有一辈子都诚实可信的人撒了谎才会有人马上相信。
“嗯,”比尔德太太说,她又瞅了莉娜一眼,“杰弗生镇里她就没个熟人吗?”
“她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拜伦说,“离开了亚拉巴马州她没熟人。说不定伯奇先生明天早上就会露面。”
“那么,”比尔德太太说,“你到哪儿睡觉呢?”但她不等回答又说,“我想今晚我可以在我的房里给她搭个帆布床,要是她不反对的话。”
“好哇,”拜伦说,“那太好了。”
晚饭铃响时,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找了个同比尔德太太谈话的机会。他从没有花过那么多时间去编造谎言。可后来证明这完全多余,他竭力掩盖的东西本身就是天然的保护。“男人们会在饭桌上谈论那件事的,”比尔德太太说,“我想,像她那样大着肚子的女人(而且还得找一个名叫伯奇的丈夫她带着冷嘲地想)犯不着再去听男人嚼舌头说怪话。你过阵子带她进来,等那些男人吃了以后。”拜伦这样做了。莉娜又一次吃得津津有味,但照样仪态庄重,彬彬有礼,几乎还没吃完饭便发困了。
“太累了,旅行真累人,”她解释说。
“你去客厅坐坐,我去替你搭帆布床,”比尔德太太说。
“我来帮一把,”莉娜说。但连拜伦也看得出来,她帮不了忙,已经瞌睡得要命。
“你去客厅坐着,”比尔德太太说,“我想邦奇先生会乐意陪你几分钟。”
“我不敢扔下她不管,”拜伦说。海托华坐在桌子对面,仍然没动弹。“于是我们坐在那儿等候。可就在这时候,城里警长的办公室里一切都抖出来了;这个时候布朗正在讲出那一切——关于他和克里斯默斯,还有威士忌以及所有的事情。不过威士忌对乡亲们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闻,布朗入伙以前人们就知道了。我猜大伙儿想知道的是,克里斯默斯干吗看中了布朗。也许因为他们是一路货色,臭味相投,想避也避不开。然而就算是一路货色,彼此还有不同之处。克里斯默斯敢于不顾法律去赚钱,可布朗不顾法律却是因为他糊里糊涂,蒙在鼓里盲目行动。就像那天晚上,他在理发店喝醉酒大吹牛皮,直到克里斯默斯几乎是跑进去把他拽走。马克西先生说:‘你认为他正要把他和另一个人干的什么事讲出来?’麦克伦登上尉说:‘我完全没想这个。’马克西先生说:‘你不认为他们实际上在抢劫别人运酒的车吗?’麦克伦登说:‘难道你会感到奇怪,当你听说克里斯默斯那家伙一辈子都在干同样的坏事?’
“那就是昨晚布朗招认的,可这些谁都知道。大家已经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该有人去告诉伯顿小姐。可是我想谁也不愿意去那儿告诉她,因为没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看这儿出生的人中间还有不曾见过她的呢。我自己也不愿去那儿,到那幢老房子去;谁也没在那儿见过她,除了坐马车经过时偶尔见她站在院子里:长衣裙,遮阳帽,那式样就连有些黑人妇女也不愿穿戴,在她身上该像个什么样子。或者,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这事。因为她是个北方佬,北方那一套也许她不介意。于是,去对她说,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她上床睡觉之前我不敢扔下她不管。昨晚我打算马上来见你的,但我不敢离开她。那儿住宿的男人在门厅里走来走去,我担心会有人偶然闯进去,一旦谈起来就会把所有事都给倒出来。我已经听见他们在走廊里谈论这事,当时她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又问起那场火的事。所以我不敢撇下她走开。我们坐在客厅里,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告诉她没问题,会帮她找到他的,只是我得出来找一位认识的牧师,好帮助她去见他。她坐在那儿,闭上眼听我讲话,以为我不知道她和那家伙还没有结婚。她自以为把大家给蒙过去了。她问:我打算找谁去谈起她?我对她讲了,可她闭着眼坐在那儿。所以最后我说‘我讲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