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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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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或一根竿子那样。麦克依琴使劲从他手里抽掉书,小孩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不再动弹了。

   等他苏醒过来已经是后半下午了。他躺在阁楼间自己的床上,楼顶低矮,却很清静,这时已经是黄昏光景。他的感觉良好,躺了一阵,静静地望着头顶倾斜的天花板,然后才意识到有人坐在床边。这是麦克依琴,现在换上了日常穿的衣衫——不是下田地时穿的工作服,而是褪色的没有衣领的洁净衬衫,褪色的干净咔叽裤子。“你醒啦,”他说,伸过手来揭开被单,“跟我来。”

   小孩没有起身。“你还要鞭打我吗?”

   “来吧,”麦克依琴说,“起来。”小孩从床上起身,站立起来,瘦弱的身子,穿件土布内衣。麦克依琴也在移动身子,臃肿笨拙的极不灵活的动作,像是费尽了浑身力气;小孩带着孩子的淡漠神情望着,瞧见他在床边缓慢吃力地跪下。“跪下,”麦克依琴说。小孩跟着跪地,两人一齐跪在这间昏暗的斗室里:小个子穿着用大人衣服改做的内衣,大个子一副粗暴无情的神气,从不懂得什么叫怜悯,心里从来不曾有过疑问。麦克依琴开始祈祷,祷告了很长时间,声音沉闷单调,催人入睡。他请求上帝宽恕,因为他冒犯了安息日,动手打了小孩,一个孤儿,上帝怜爱的人。他祈求孩子在一个他所蔑视的、拒不顺从的人的引导下,那倔强的心会被软化,还祈求上帝饶恕孩子桀骜不驯的罪过;同时恳求全能的主同他自己一样宽宏大量,因为主以仁慈为怀,凭借仁慈并通过仁慈来挽救世人。

   他祷告完毕,费劲地站起身来。小孩还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但他的双眼睁着(他一直未掩下面孔,甚至根本没低下头),面孔十分沉静,非常安详,简直不可思议。他听见大人在摸索桌面上的油灯。一根火柴刺啦一声,划出火光,火焰点燃灯芯,这时大人映在灯罩下的手掌像在血里浸泡过似的。灯影摇晃了几下才稳定下来。麦克依琴从灯边桌上拿起《教义问答手册》,埋头瞅了小孩一眼;他那鼻梁高突的面颊像花岗石一样,髭须蔓延到了戴着眼镜的洞穴般的眼窝。“把书拿去,”他说。

   这事发端在星期日早餐之前。他没有用早餐,多半他们俩谁也没想到那上面去。大人尽管到了餐桌前,请求上帝宽恕他进食而且非吃东西不可了,但实际上并没沾食品。午餐的时候,由于神经紧张和疲乏,他睡着了。到了晚餐时刻,两人谁也没想到食物。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干吗感到虚弱却又宁静。

   这也是他躺在床上的感觉。油灯还亮着,外面已经漆黑。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但他似乎觉得只要一扭头,还能看见他们俩一齐跪在床边的情景,凭空就能瞧见地毯上留下的两对膝头参差不齐的印迹。甚至室内的空气还震动着单调沉闷的声音,像在喃喃梦呓,祈告,恳求,在和某个超然的存在争论,而这个存在却在地毯上连影子似的痕迹也没留下。

   他这样平躺着,两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像个殉葬的模拟人,这时又听到狭窄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不是男人的脚步。他曾听见麦克依琴在黄昏时候赶着马车离去,到三英里外的一座教堂,但不是长老会的教堂,去那儿弥补上午未上教堂的罪过。

   不用侧过头,小孩听出是麦克依琴太太在费力地爬楼梯。他听见她走过地板来到面前。他不抬眼,但过了一会儿她的身影映上墙头,他看见那影子,发现她手里端着什么东西。是一盘食物,她把食盘放在床上。他没看她一眼,也不动弹。“乔,”她说。他躺着不动。“乔,”她又叫道。她看见他睁着双眼,却没有碰他一下。

   “我不饿,”他说。

   她站在那儿不动,双手交叉地插在围裙里。看来,她也没有瞧他,仿佛隔着床在对墙壁讲话:“我知道你的想法。不是那么回事。他没叫我给你送东西来,是我自己想到这样做的。他不知道。这不是他送给你吃的东西。”他躺着不动。他的面容沉静得像木刻石雕似的,两眼直端端地仰望着陡斜的木条天花板。“你今天还没吃东西。坐起来吃吧。不是他叫我给你送来的。他不知道。我等他走了才给你准备的。”

   这时他坐起身。她看着他下床,端起食盘走到屋角,翻转食盘将食物碗碟一齐倒在地板上。然后他回到床边,像端圣礼匣似的端着空盘,而端匣人身上的白色法衣却是原来买给大人穿而后改短的内衣。她虽然站着不动,却不再看他,双手仍然裹在围裙里。他上床后重新平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依旧凝视着天花板。他能瞟见她不动的身影,没有轮廓,背有点儿驼。然后影子不见了。他没觑一眼,但能听见她蹲在屋角,把破碟烂碗收进食盘。然后她离开了房间。这时房里万籁俱静,油灯亮着,灯光稳定地燃在灯芯上;墙头映出灯蛾扑打翻飞的其大如鸟的影子。他能感到窗户外边一片漆黑,能闻到春天和泥土的气息。

   那时他刚八岁。许多年后记忆才让他想起这一切;那一晚之后的许多年他才回忆起:就在那之后一小时,他翻身下床,跑去屋角跪下,不是像跪在地毯上那样;他跪在地上,俯身在那一塌糊涂的食物之上,用手抓起食物就吃,像个野人,像条狗。

   薄暮时分了,他离家还有几英里地。星期六下午他本是自由的,但他从未离家这么远,这么晚还未回家。他一到家就会挨打,这与他外出时干没干什么事并不相干。回家后他会遭到同样的鞭打,没有干坏事也罢,麦克依琴发现他干了坏事也罢。

   也许他自己还不明白他没打算去干坏事。他们五个人一起,静静地守在一个废弃的锯木棚门边,掩藏在幽暗的陷塌的地面上,从一百码外看见一个黑女孩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便无影无踪了。这是年龄稍大的一个男孩有意安排的,他第一个跟了进去。其余几个男孩抽签轮流进去,这几个孩子穿着同样的工作装,住在方圆三英里一带;他们同名叫乔·麦克依琴的孩子一样,十四五岁年纪个个就干成人的活儿——犁地、挤奶、劈柴。也许乔连想也没想过这是一桩罪过,因为对于十四岁的孩子来说,最大的过错是公开被人指摘还是个童身;也许直到他想起家里有人在等候他,才认为这事错了。

   轮到乔进锯木棚了。他走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立即感到慌张得要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要翻倒出来,像他想起过去吞牙膏的情形。他一时不能动弹了,站在那儿,闻到女人的气味,立即知道那是黑种女人的气味;在黑女孩的气息包围下,在慌张心情的压迫下,他不得不等在那儿,直到她开口发出一个召唤的声音,那并不是某个字,是全然莫明其妙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能看清她——像什么东西俯卧在地,怪可怜的;也许看清的是她的一双眼睛。他屈着身,仿佛看见一口黑沉沉的水井,看见井底有两点光亮,像两颗灰暗的星辰的光。他移动了一下,因为脚碰着了她。然后脚再次碰着她,他在用脚踢她了。他踢得很重,踢得她惊恐地呜呜咽咽。她开始尖叫,他猛然把她拉起来,抓住她的胳膊,一阵乱打乱揍,也许是冲着叫声在揍她,但每次总触到她的皮肉,感受到黑女孩气息的包围和自己慌张心情的压迫。

   然后,她从他的拳头下跑掉了;他也只好往后退,因为这时其他几个男孩一窝蜂地冲了上来,摸黑同他扭打;他又气又恼,气喘吁吁地回击。这时他闻到的是男性的气味,几个男孩的气味;那女孩子从什么地方叫喊着趁势溜走了。他们几个一齐拳打脚踢,管它是手或是身子,揍到哪里算哪里,直到相互扭打成一团,他被压倒在最下面。然而他仍在挣扎,一边扭斗一边哭泣。这时那女孩无踪无影了。他们只顾扭打;他们中间像有一阵强劲的风刮过,现在他们把他按倒在地,按得他动弹不了,毫无办法。“你不住手?咱们把你擒住了。答应住手吧。”

   “不,”他说,喘了口气,继续扭动挣扎。

   “住手,乔!你打不过咱们这么多人。再说,谁也不想揍你。”

   “不,”他说,气喘吁吁,挣扎着扭斗。于是,大家混战一团,分不清谁是谁。这时他们把有关女孩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即使先前明白现在也全忘了扭打起来的原因。在那四个孩子看来,这纯粹是不假思索的条件反射,全是男性好斗的自发冲动,为了那个刚才与他在一起或者正要同他交媾的女伴。但他们谁也闹不清他干吗竟会动手打人,而他也不可能对他们说个究竟。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压低嗓门悄声地相互传话。

   “你们在顶上边的人先散开。留下的再一齐松手。”

   “是谁在按着他?我压住的是谁?”

   “嘿,松手。呃,等一下:他在这儿。我和——”扭结的一团忽又躁动搏斗起来。他们再一次按住他。“我们把他按在这儿了。你们大家散开,远一点儿。给咱留出个地方。”

   有两人起身后退,出了门。接着剩下的两个仿佛腾空而起,从地上,从昏暗的锯木棚腾空而起,拔腿就跑。乔一获得自由就还击,但他们已经跑开。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那四个人跑进黑暗,放慢步子,回过头来瞧。他站起身,从锯木棚出来。他站在门口拍掉身上的木屑,这也纯属自发的无意识动作;与此同时,在不远的地方,几个孩子屏息静气地挤在一起,不出声地转过头来看他。他没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工作装印上黄昏的暗影。现在已经很晚了。夜空里繁星满天,像盛开的茉莉花朵。他直往前走,一次也没回头。他愈往前走,身影愈暗,像幽灵一般;观望他的四个男孩不作声地挤在一起,他们的面孔在昏暗中显得又小又苍白。四人中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哟!”他不回头。又发出了一个声音,声音低微,缓缓传来却很清晰:“乔,明儿在教堂见。”他没回答,继续前进。他不时用手机械地擦擦身上的工装。

   当他走近家时,所有光亮都从西边消失了。牲口棚背后的牧场流淌过一泓泉水,黑暗中有一丛柳树,这些他听得出、闻得着却看不见。他走到近旁,小青蛙的鸣唱戛然停止,像许多根琴弦被剪刀一齐剪断似的。他跪下,天空一片漆黑,他连自己头部的侧影都无法看清。他浸洗了一下脸部和青肿的眼睛,又往前走,越过牧场朝厨房的灯光走去。那灯光像只眼睛,仿佛在注视他,带着恐吓在召唤他。

   他走到屋边空地,在栅栏处停下脚步,瞧瞧厨房窗户透出的灯光。他靠着栅栏站了一会儿。野草间活动着蟋蟀,发出欢唱的叫声。萤火虫上下飞舞,飘忽闪烁,映照着带露的灰白土地和黑压压的树丛。屋侧一棵树上有只嘲鸫在歌唱。他背后那边隔着泉水的树林中,两只夜莺在啼鸣。比它们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夏日遥远的天边,一条猎犬在嚎叫。然后他跨过栅栏,看见有人呆坐在门口,面对着马厩,那儿有两头母牛正等着他去挤奶。

   他认出是麦克依琴,毫不感到奇怪,这一切完全合乎逻辑,理当如此,不可避免。也许这时他在想,他与这人之间历来知己知彼,心照不宣;惟一捉摸不定的倒是家里那个女人。也许他一目了然,就要受到惩罚,即使他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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