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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那个叫伯奇的家伙也一样,不再会单身一人了。”他站在水槽边,忙着擦肥皂洗脸。他感到她在瞧他,瞧他的后脑勺,瞧他因汗渍而褪色的蓝衬衣下的肩膀。“她说萨姆逊那边有人告诉她,有个叫什么伯奇的人在杰弗生的刨木厂干活。”
“她以为能在那儿找到他!他会在那儿等着,把房屋家具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没法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断定她是不是还在注视自己。他用一块破麻袋布当毛巾把水擦干。“她多半是这样想的。要是那家伙存心想溜走躲开她的话,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发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他不该停留的,他早该往前走,横过密西西比河的。”这时候,他知道她又在注视自己了:这个头发灰白的女人,不胖也不瘦,男人般坚强,能吃苦耐劳;她穿着一件便于干活的灰色长裙,粗野凶狠,双手放在臀部,脸上的神情同战败的将军一样。
“你们男人啊,”她说。
“你打算咋办?赶她出去?还是让她在谷仓里睡一宿?”
“你们这些男人啊,”她说,“该死的男人。”
她们一道走进厨房,不过阿姆斯特德太太走在前面。她直接走到炉旁,莉娜却站在门边。现在她摘下了头巾,头发梳得平平顺顺,连她那件蓝布衫也显得鲜艳明亮了。阿姆斯特德太太在灶边生火,把铁炉门碰得直响,以男人般粗犷的动作往灶里塞柴禾;莉娜在一旁看着,说道:“让我来帮帮您吧。”
阿姆斯特德太太头也不抬,粗手粗脚地干着灶上活儿。“你就呆着吧。这会儿你歇歇腿,也许你还得走一阵子,在歇身子以前。”
“您要是肯让我帮忙就好了。”
“得啦,你就呆着吧。我这一日三餐做饭干活已经干了三十个年头,要人帮忙的日子早过去了。”她忙她灶上的活儿,并不回转身瞧她一眼。“阿姆斯特德说你姓伯奇。”
“是的,”莉娜回答说,语气颇为严肃,异常平静。她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阿姆斯特德太太并不回头看一眼,还在忙着对付炉灶。她生火时使出孤注一掷、一了百了的蛮劲。现在这火似乎需要百般照顾。她全神贯注,小心伺候,仿佛那是块讲究的手表。
“你现在已经姓伯奇了吗?”阿姆斯特德太太问。
年轻女人没有立即回答。阿姆斯特德太太不再乱捅炉火了,却仍然背对着年轻女人。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两人正面相对,忽然彼此毫无掩饰地打量着对方:年轻女人坐在椅子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手木然地放在膝上;年长的女人站在灶边,转过身来凝然不动,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紧紧地拧成个髻,一张面孔像木刻石雕一般。过了一会儿,年轻女人才答道。
“刚才我没有对您讲真话。我现在还没姓伯奇呢,我叫莉娜·格罗夫。”
她俩彼此望着。阿姆斯特德太太的语气既不冷淡也不热情,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想找到他,早些姓上伯奇。是这么回事吗?”
莉娜低下头,像在注视膝上的双手。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固执,不过仍然心平气和。“我并不认为我要卢卡斯做出保证。当初只是很不巧,他非走不可。后来他的计划又总是落空,所以他没能像打算的那样回来接我。我觉得我跟他不需要赌咒发誓。那天晚上发现非走不可,他就——”
“哪天晚上发现的?你对他说有了孩子的那个晚上?”
莉娜一时没有答话。她的面孔像石头般沉静,但不那么冷硬,固执中带着柔和,一种内心澄明的安详与平静,一种不带理智的超脱。阿姆斯特德太太凝视着她,莉娜却埋头讲话不看对方。“在那以前,他早就听说也许得离开。他没有早些告诉我,因为他不愿意让我担心。他一听说得离开就知道离开了倒也好。他可以去别的地方,那儿的工头待他不会那么厉害,他会混得好一些。可他老不想走,一拖再拖。但出了这事以后,我们就再也拖不下去了。工头欺侮他,因为他不喜欢卢卡斯;因为他年纪轻,成天生龙活虎的;还有,工头想把卢卡斯干的那份活儿给他自己的一个堂弟。卢卡斯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我,怕我发愁,但出了这事以后,我们不能再等了。是我叫他走的。他说只要我说声留下,他就不走,不管工头咋待他。可我叫他走。他不想走的,就是那个时候也不想走。我坚持要他走。等他要我去的时候,给我捎个信就行了。可是后来,他的计划总是落空,没像他打算的那样早些让我去。他年纪轻轻,出去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得过些时候才能安顿下来。他走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会要这么长的时间才安顿得下来,没想到比他预想的还要长。尤其像卢卡斯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爱热闹,喜欢乡亲们,也讨乡亲们喜欢。他不知道他需要的时间比他计划的还要长;他年轻,乡亲们总爱找他,因为他总是有说有笑的,又会逗乐,误了自己的事也不介意,他从来不愿意伤害乡亲们的感情。而且我也想让他最后好好乐一乐,因为结婚对一个年轻小伙子,尤其对一个快活的年轻人,跟对一个女人不一样。对个活泼的年轻人来说,结婚实在不是这么快就能接受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阿姆斯特德太太没有回答。她注视着坐在椅子里的对方,见她头发梳得光光的,两手仍然放在膝头,面容温和而又带着沉思。“说不定,他早给我捎过信,可信在半路上丢了。这儿离亚拉巴马州可远着啦,我还没走到杰弗生镇呢。我对他说过,我不盼着他给我写信,他写信可不在行。我对他说:‘你准备好了,托人带个口信给我就行。我等着你。’他走以后,起先我有点儿着急,因为我还不姓伯奇,我哥哥和他一家不如我了解卢卡斯。他们咋会了解呢?”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柔和而惊奇的神色,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以前并不明白这一点。“你想想看,咋能指望他们了解呢。他首先得安顿下来,他到了陌生人中间会有种种麻烦,而我百事不管,只是等着;他的日子不好过,该他担心的麻烦事够多的。可是过了一阵子,我成天忙着怀孩子,等着孩子出生,没工夫为自己的名分发愁,也顾不上乡亲们会咋想。不过,我和卢卡斯之间用不着赌咒发誓。也许他出了点儿意料不到的事,要不就是他捎的信我没收到。就这样,有一天我决定上路,不再干等了。”
“上路的时候,你咋知道该往哪儿去呢?”
莉娜盯着自己的双手。手在动,在全神贯注地卷折裙子的一角。这不是缺乏自信,腼腆羞怯,显然是双手自身下意识的动作。“我沿途不断打听。像卢卡斯那样活泼的年轻小伙子,几下子就会跟人混熟的,我知道不管他到哪儿,乡亲们总会记得他。可不是,两天前我在路上便听人说他在杰弗生镇,在一家刨木厂里干活。”
阿姆斯特德太太望着年轻女人低俯的面孔,双手放在臀部,带着冷峻轻蔑的神情瞧着她:“你就相信等你赶到时他还在等你,就算他真在那个地方。你相信在他听说你到了同一个镇上以后,他还会呆在那儿等太阳落山。”
莉娜埋下的面孔显得严肃而又沉静。她的手不再卷折衣裙,现在平静地放在膝上,像钉在那儿似的。她讲话心平气和,却又固执己见:“我想小孩出世的时候一家人应当守在一起,尤其是生第一个。我相信上帝会想到这一点,会让我们团聚的。”
“我看上帝也只好这么办了,”阿姆斯特德太太说,声音粗野尖厉。阿姆斯特德躺在床上,头微微支起,越过挡脚板看见她还未更衣,正在梳妆台的灯影里弯着腰,粗手粗脚地翻抽屉。她找出一个铁皮匣子,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匣,掏出一个布包,又解开包拿出一只瓷公鸡来,鸡背上开着一道缝。她一摇便发出咔嗒咔嗒的碰响声;她把它倒过来,在梳妆台的上方用力摇动,钱币从缝口断断续续地落下。阿姆斯特德在床上望着她。
“深更半夜的,你拿出这些卖鸡蛋得来的钱打算干什么?”他问。
“我自己的钱,爱咋办就咋办。”她在灯光下弯着腰,面色古板严峻。“上帝明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这些钱的。你从来没动过手。”
“当然啰,”他说,“谁会跟你争高低,你养的那些母鸡除了黄鼠狼和蛇哪个敢去碰。这只存钱的瓷公鸡也是一样,没有人敢碰。”这时她突然弯下身子,扯下一只鞋,朝瓷公鸡狠狠一击。阿姆斯特德斜倚在床头,看着她从碎瓷片中间拾起钱币,连同刚才未抖出的几枚,一齐放进一个麻布小袋,打上一个结后又狠狠地打了三四个。
“你把这个给她,”她说,“太阳一出来就套上骡子,领她离开这儿。要是你乐意的话,把她一直送到杰弗生镇。”
“我看,她可以从瓦尼纳的店铺搭便车去,”他说。
天没亮阿姆斯特德太太就起床做早饭。阿姆斯特德挤完奶进屋时,早饭已经摆在桌上。阿姆斯特德太太说:“去叫她来吃早饭。”当他和莉娜来到厨房的时候,阿姆斯特德太太已经不在了。莉娜望了一眼室内,在门口略微迟疑了一下,脸上早已摆好表情,露出笑容,表示要开口讲话,讲事先准备好的话,阿姆斯特德明白她想说什么。可她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表白,只是略微愣了一下。
“咱们吃吧,吃了好赶路,”阿姆斯特德说,“你前头还有一大段路呢。”他看着她吃饭,还是晚餐时的高兴劲儿,娴静大方,彬彬有礼。不过现在过于客气,几乎显得有些拘谨。然后,他把打着结的布包给她。她接过手,脸上洋溢出欣喜的神情,却并不感到意外。
“哟,她太好了,”她说,“可是我用不着,我现在马上就到家啦。”
“我看你最好拿着。你多半已经看到了,玛莎办事不喜欢别人不领情。”
“太好心了,”莉娜说。她把钱放进用印花大帕裹着的布包里,把包扎好,随后戴上遮阳帽。马车等在外面。当他们穿出小道经过住宅时,她回头望了一下,说道:“你们俩太好了。”
“是她给的,”阿姆斯特德说,“我可不能冒领这个美名。”
“不管咋说,这太好心了。您得代我向她说声再见,我本想亲自见她一面的,但是……”
“当然,”阿姆斯特德说,“我想她太忙了,或者有别的事。我会告诉她的。”
他们伴着初升的太阳来到店铺,那儿早有不少男人蹲着,蹲在墙基被脚后跟蹭得表面剥落的门廊里,不时朝外吐痰。他们看着她从车座起身,拿上布包和扇子,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车。阿姆斯特德没有起身扶她。他坐在车上说道:“这是伯奇女士,她要到杰弗生镇。今天有谁去的话,带她一起去,她会感谢的。”
她那双笨重的沾满泥土的鞋踩到了地面,她沉着镇静地望着他说:“多谢了。”
“不用谢,”阿姆斯特德说,“我看你现在能够进城了。”他从车上瞧着她。接着,他仿佛在看着自己的舌头搜索字句,心思平静而又疾速,思绪飞快地掠过脑海男人,所有的男人都会为了管一次闲事,一次用不着他管的闲事,而错过一百次做好事的机会。他会因为疏忽而失去机会,发财的机会,出名的机会,做好事的机会,有时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