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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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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那是他去找她,对她说布朗要来小木屋跟他一起住。那是一个星期日,他去叫她,她走到他站立的屋后游廊,静静地听他陈述。然后她说:“你不必这样做。”他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事后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完完整整,像印刷在纸上的字句她认为我带布朗来是为了回避她。她相信我以为有了布朗住在一起,她便不敢到小木屋来,这样,她就只好不再打扰我了。

   因此,他深信是自己使她有了这种想法,于是把自己的信念和对她可能出现的举动的恐惧放在心上。既然她已经产生这种想法,他相信布朗的存在不仅挡不住她,反而更会刺激她、引她到小木屋来。一个多月的事实表明她一直不动声色,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相信现在她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于是晚上他也老躺着不能入睡了。但他在苦苦寻思:“我得采取点儿行动,确实有我可以采取的行动。”

   因此他总是耍花招避开布朗,自己先回到小木屋。每次他都以为会发现她等在那儿。但回来后却看见小屋空无人影,于是想到枉自着急撒谎赶了回来,想到她成天独自闲散在屋里百无聊赖,除了琢磨该立即同他决裂或是再折磨他一段时间,想着这些他心头真有点儿鬼火直冒却又无可奈何。按通常的情形,他不会在乎布朗是不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的气质里绝无对女人默默含情或大献殷勤的骑士精神,他只讲求实际,满足需要。要是杰弗生镇上的人个个都知道他是她的情人,他也会毫不在乎;他所关心的是,不能让任何人动了揣测他在那儿的私生活的念头,因为那儿有他隐藏的威士忌,每个星期他能赚上三四十美元。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虚荣心。他情愿一死或遭杀害也不愿让任何人,另一个男人,知道他俩之间的关系变到了什么状况;知道她不仅彻底改变了她自己的生活,而且正急于改变他,企图把他变成一个介乎隐士与黑人的传教士之间的人物。他相信布朗一旦知道其一,必然获悉其二。因此,他得耍花招说谎话匆匆赶回小木屋,但等他把手扶在门上,记起刚才的匆忙,发现这样做毫无必要却又不得不防,便更加憎恨她,火冒三丈,可又别无办法。直到后来一天傍晚,他开门却发现帆布床上果然有张字条。

   他一进门就看见它,白纸条,引人注目,全然像个谜似的摆在暗色的床毯上。他不假思索,相信自己知道字条的内容会产生什么结果。他不感到焦急,反而觉得放心了。“现在事情过去了,”他想,甚至还没拾起那张折叠的纸条,“现在又会回到以前那样,不再谈什么黑人和婴孩。她已回心转意,打消了念头,意识到再像那样谈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现在她明白了,她所缺少的、所需要的是一个男人。她晚上需要男人,这个男人白天在干什么无所谓。”这时他应当觉察到自己没有离开的原因,应当明白他已经被这张尚未展开的小方纸条紧紧捆绑,这纸条有如铜锁铁链一般厉害。可是他没有想到这点。他只是又一次发现自己面临希望和喜悦。不用说,现在彼此会更加心平气和,两人都愿意如此,而且现在该他占优势。“尽管有那些风骚的荒唐事,”他想,手里仍然捏着那张尚未打开的纸条,“尽管有那一切该死的荒唐事,她仍然是她,我仍然是我。而现在,那一切该死的荒唐事都过去了。”他想着今晚两人会对那些事一笑置之,在两人干过那事之后,又会小声地交谈和嬉笑,笑那整个事,相互嘲弄,最后皆大欢喜。

   他没有展开纸条,原封不动地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去洗脸刮面,换衣服,同时轻松地打着口哨。他还没有穿戴好布朗就回来了。布朗说:“嘿,瞧呀,瞧呀。”克里斯默斯一声不吭,正在对着钉在墙上的那块镜面残片结领带。布朗站在小木屋中央,年轻瘦长的个儿,穿着污秽的工作服,黝黑的眉目清秀的面孔,射出好奇的目光。他嘴边现出一条细长的伤疤,白花花地像挂着一线唾沫。隔了一会儿,布朗说:“看来你要到啥地方去。”

   “真的吗?”克里斯默斯说。他没有回顾,他的哨声单调而又真切,在吹着一支忧伤的黑人小调。

   “你要去赚钱我有什么好说的,”布朗说,“看你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

   克里斯默斯回头看了他一眼:“准备好了什么?”

   “你不是正要进城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克里斯默斯反问道,他转回身对着镜片。

   “噢,”布朗说,瞧着克里斯默斯的后脑勺,“唔,那么我猜你是去办私事。这地方晚上够冷的,躺在湿地板上,下面除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啥也没有。”

   “是呀,不是吗?”克里斯默斯说,吹着口哨,心驰神往,不慌不忙的样子。他转身拿起外套穿上,布朗仍在注视他。他走到门边,说了声“明天见!”。门没有在他身后关上。他知道布朗正站在门口瞧着他。但是他不打算掩盖自己的意图,径自朝楼房走去,心想:“让他瞧吧,想跟来就让他跟。”

   厨房的餐桌上已为他摆好食品。就座之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尚未打开的纸条来放在食盘旁边。纸条没有卷折,没有加封,自然地散开来像是执意地邀请他读读。但是他仍然不瞟一眼。他开始吃饭,从从容容地吃着。快吃完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倾听。接着他起身走到刚才进入的门口,像猫一般没发出任何声响,猛然把门拉开。布朗就站在门边,面孔靠近门板,或者说门板刚才所在的位置。灯光照到布朗脸上,显露出一副孩子般全神贯注的神情,被克里斯默斯瞧见时变得不胜惊讶,然后面孔又恢复常态,往后退缩了一点儿,布朗的话音小而又快活,谨慎而又诡谲,像他早已同克里斯默斯心照不宣,十分默契,不用询问也不必等着看个究竟,完全出于他对自己伙伴的忠诚,出自于对与整个女人相对的抽象概念“男人”的偏袒。“好哇,好哇,好哇,”他说,“原来这就是你每天晚上打野食的地方。就在咱们门前,你会说——”

   克里斯默斯一声不吭便给他一巴掌。这一掌打得不重,因为布朗早已天真快活地往后退,正在窃笑。这一巴掌中断了他的笑声,他迅速往后弹回,从灯光照见他的地方消失,退入了黑暗;他的声音仍然不高,从黑暗里传来,即使此刻他也无意妨碍他的伙伴的好事,但这时声音变得紧张,带着惶恐和震惊:“你想揍我!”相比之下,布朗的身材高大一些,在对方沉着冷静的追逼面前,只见他瘦长的身影仓皇逃窜,踉踉跄跄地后退,巴不得遁入地下不见踪影。又传来布朗的声音,高昂而又充满惊慌和恫吓:“你敢揍我!”他转身之际肩膀上挨了一拳。他拔腿就跑,跑了一百码之后才放慢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时他停步转过身子说道:“你这该死的可耻的胆小鬼。”说话的语气踌躇不定,说完又立即扭回头去,仿佛他的声音比他想发出的更大,更响亮了些。没有声音从楼房里传出,厨房门又一次关闭,门上重又黑魆魆的。布朗略微提高声音:“你这该死的可耻的胆小鬼!我要叫你明白你是在戏弄谁。”周围没有引起任何回响。天气寒冷,布朗转身走向小木屋,一路上独自咕咕哝哝。

   克里斯默斯再次进入厨房后,甚至连摆着那张他还没读的纸条的桌子也不瞟一眼。他穿过通往楼房的门,朝楼梯走去。他开始上楼,步子不快。他一步步地往上走,现在能看见卧室的门了,门下漏出一线光亮,炉火的光亮。他继续稳步向前,把手搭在门上。门开了,他却呆呆地站着不动。她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照在灯光之下。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他所熟悉的朴素衣服——看上去像是为男人缝的,为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衣服上方他看见一头开始灰白的头发,梳向后面,胡乱地打成个结,丑陋不堪,像病树枝干上长的树瘤。这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她戴了一副从未见过的钢架眼镜。他站在门口,手仍然扶在门把手上,凝然不动。他仿佛能听见自己体内的声音你应当先看看那张纸条,你该先读一遍心里想着:“我要采取行动。我得采取行动。”

   他仍然听见体内的声音,当他站在那张散乱地摆满各种公文证件的桌边,她坐在那儿头也不抬。他一面听着她冷淡沉静的声音,一面重复着她讲述的那些大词大句;与此同时他俯视着那堆散乱的莫名其妙的公文证件,思绪漂浮游动,弄不清这份文件的含义,那份文件的用途。“上学去,”他嘴里重复道。

   “是的,”她说,“学校会接收你。无论哪所学校都会。由我付钱。你可以从它们之中选择任何一所。我们甚至不用花钱。”

   “上学,”他的嘴说道,“黑人学校。我。”

   “是的,那之后你就可以去孟菲斯。你可以到皮布尔斯的事务所学法律。他会教你律师业务。然后你就能接管所有的法律事务。所有这些,他所做的一切,皮布尔斯做的。”

   “然后到一家黑人律师事务所去学律师业务,”他的嘴说道。

   “不错。那时我将把所有的事务交给你,所有的钱财,全部一起。这样,当你自己需要花钱,你可以……你会知道如何办;律师懂得如何办理,于是……你会帮助他们摆脱黑暗,谁也无法控告或指责你,即使有人发现……即使你不归还……但是你能够归还款项,谁也不会知道……”

   “可是上黑人学院,去找黑人律师,”他的声音说道,声音不高,甚至不带争辩的意味,只是提示证实。彼此谁也不看谁,他进屋之后她还不曾抬起过头。

   “告诉他们,”她说。

   “告诉黑人,说我也是个黑人?”这时她瞧着他,面容非常沉静,显出一副老妇的面孔。

   “是的。你必须那样做。他们才不向你索取费用,记在我的账上。”

   这时,他仿佛突然命令自己的嘴说道:“住嘴。别再胡说八道!听我说。”他俯身过去。她没有动。两人的面孔相隔不到一英尺远:一张面孔冷漠,死一般苍白,痴迷,狂热;另一张呈羊皮纸色,嘴唇噘成一个无声而严厉的咆哮形状。他轻声地说:“你老啦。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一个老婆子,头发都灰白了。”她立即用扁平的手打了他一巴掌,身体的其余部分俨然未动。她这一掌只发出低微的声响,而他接着出手,那声音恰似前一巴掌的回音。他这一击用的是拳头,然后像一股长风,他唿唿地把她拖下椅子,抓起她,让她正面对着他,一动不动,她冷峻的脸上毫无动静,他终于明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没有怀什么小孩,”他说,“从来没有。绝没有过这回事,只是你老了。正是由于你老了,该你不走运,现在再没有任何用处了。你的一切就坏在这上面。”他放开她,又给了她一拳。她倒在床上,缩成一团,仰面看着他,他又揍她的面部;站在她上方,他又对她说起那些她原先十分喜欢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她以往常常声称她能领会那些喁喁低语,猥亵字句,轻摸爱抚。“说到底,你已经老朽了。完全不中用了。彻底完蛋了。”

   她躺在床上,侧着身,转过头望着他,嘴边流着血。她说:“也许咱们俩都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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