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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明白,”她说。
“不,不是这个。这并不要紧。这算不了什么。一切看你自己打算怎么办,这以后。对你自己。对别人。”他瞧着她,她并不转开脸。“打发他走吧。让他离开你。”他们彼此望着。“让他走开吧,孩子。你的年龄可能不比他的一半大多少,可你的生活经历超出了他的两倍。他永远超不过你,赶不上你,因为他浪费掉的岁月太多了。而且他一事无成,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无法弥补。他再也无法回头重新做起,正像你无法回头勾销往事。你生了一个男孩,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男人的。你会强行给孩子的生活加进两个男人,却仅有三分之一个女人;就算他白活了三十五岁,就算他的生活注定要受到侵犯,也别让他所受的侵犯有两个人知道。打发他走吧。”
“这不是该我做的事。他是自由的。问问他。我从没有想过要留下他。”
“这就对了。你多半也无法留住他,即使你想这样做。这就对了。你要是知道该如何打发他走就好了。但真要是那样,你就不会躺在这张床上,怀里抱着这个婴儿。你不想叫他走?你不愿说这句话?”
“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就在五天前我明确地对他说过不行。”
“不行?”
“他要我嫁给他。别再等待。我说不行。”
“你现在还会说不行吗?”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是的,现在我还会说不行。”
他舒了口气,坐在那儿臃臃肿肿地偌大一堆。他的面孔再次变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我相信你。你会继续这样说,在你见了……”他再次盯着她,目光专注严峻。“他到哪儿去了?拜伦?”
她看着他。隔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地说:“我不知道。”她看着他,她的面孔突然变得空虚无力,仿佛曾使它显得充实坚定的东西就要流失干净,现在什么也没留下,没有掩饰,没有警觉,也没有谨慎。“今天上午十点左右他来过。没有进屋,只到门口,站在那儿瞧着我。从昨晚起我还没有见过他,他还没见到婴儿,我说:‘进来瞧瞧他。’他站在门边看着我,说道:‘我来问问你,啥时候要见他。’我问:‘见谁?’他说:‘他们可能得派个人跟他一块儿来,但我可以说服肯尼迪让他单独来。’我问:‘让谁来?’他说:‘卢卡斯·伯奇。’我说:‘好吧。’他说:‘今天晚上行吗?’我说:‘行。’于是他离开了。他只是站在那儿,然后就走了。”她开始哭泣,他绝望地看着她,像所有男人一样在女人的眼泪面前毫无办法。她端直地坐着,孩子抱在怀里,哭声不大,也不剧烈,但带着孤苦无望的凄凉神情,也不掩住面孔。“而现在你却老在问我是不是说过不行,我已经说过不了,你还要问,不断地问。现在他早已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坐在那儿,她终于低下头去。他站起身,立在她的旁边,把手抚在她低垂的头上,心里想着谢谢上帝,求上帝帮助我。谢谢上帝,求上帝帮助我。
他找到了克里斯默斯常走的穿过树林直抵刨木厂的旧道。他先前不知道这条路,但当他发现这条路伸去的方向,欣喜之下他仿佛觉得这是个吉兆。他相信她,但想加以证实,纯然由于亲耳听见就会感到喜悦。他到达刨木厂时刚好四点钟。他去办公室询问。
“邦奇?”记账员说,“你在这儿找不到他了。今天上午他辞去了活儿。”
“是这样,是这样,”海托华说。
“为公司干了七年,还加上星期六下午。今天上午他却来说不干了。没说明原因。这些乡下人办事就是这样。”
“是的,是的,”海托华说,“这些乡下人可是好人啊,善良的男人和女人。”他退出办公室。进城的路经过刨木房,拜伦干活的地方。他认识工头穆尼。“我听说拜伦·邦奇不会再同你一起干活了,”海托华停下步说。
“是呀,”穆尼说,“他今天上午辞去的。”可是海托华没听他讲话;穿着工装的工人瞧着这个寒碜、形相古怪、似曾相识的人,见他以欣喜的颇感兴趣的目光打量着墙头、木板和神秘的机器;这机器及其用途他完全不懂,甚至没听说过。“你要是想见他,”穆尼说,“我想你可以在城里的法院找到他。”
“在法院?”
“是的,先生。大陪审团今天开会,特别会议。对杀人凶手起诉。”
“噢,是的,”海托华说,“因此他去了。是的,一个好小伙子。再见,再见,先生们。再见了。”他继续往前走,穿工装的人在背后注视了他一会儿。他双手背在背后,一步步地行进,不作声地思索,安静而又感伤。“可怜的人。可怜的家伙。谁也没有、不可能有正当理由夺走别人的生命,更不要说一位在任的官吏,一位宣誓为大众服务的公仆。要是一位公众选出的知道自己并未吃过受害者(叫作受害者或别的什么名目都行)的苦头的官吏可以公开地定夺生死,那么我们如何能期望一个相信自己曾身受其苦的人会手软呢?”他继续走着,现在到了他屋前的街道。很快他就会看见篱栏,那块招牌,然后是那隐在八月的翠绿丛中的住宅。“原来如此,他竟然不辞而别。这些年来他帮了我许多忙,带给我不少消息。唉,带给我,专门说给我听。看来这是有意对我这样做的。这下一切都完结了。”
然而,这并没有完结。还有一桩事等着他呢。
十八
拜伦到了城里,发现中午才能见到警长,因为警长整个上午要参与特别陪审团的工作。他们告诉他:“你只好等等。”
“是的,”拜伦说,“我知道咋办。”
“知道咋办什么?”但他没有回答。他离开警长办公室,走到面对广场南边的圆柱门廊下站定。一根根石头圆柱从不高的石铺台面升起,顶上形成拱道,日晒夜露,石柱已被一代又一代在此抽烟聊天的人们弄脏。拱道门廊下一年四季总有不少人,带着一种庄重的漫无目的的神情(而且东一堆西一伙地呆站在那儿或者在懒洋洋地闲谈;有些人较为年轻,本镇人,拜伦知道其中有店员、年轻律师,还有商人,他们总是带着一副相应的权威神气,像是乔装的警察,却又不在乎那身乔装能不能掩盖警察的身份),穿工装的乡下人走动着,那神气像是在修道院的游廊上缓缓踱步的修士,他们彼此窃窃细语,谈庄稼谈钱财,不时默默地望一眼顶上的天花板,那上面大陪审团正在秘密会商剥夺一个人性命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杀害了一个女人,他们之中认识这人的不多,见过那女人的就更少了。他们进城时乘坐的马车和溅满泥土的汽车停在广场周围;街道上,商店里,随同当家人进城的妻子女儿三五成群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悠哉游哉,像牧场上的牲口,像天空的浮云。拜伦呆呆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既不倚墙也不靠柱;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镇上生活了七年,然而乡里人知道他姓名或习性的人比知道那杀人犯或那被害者的更少。
拜伦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现在他完全不在乎,虽然这要在一个星期前会大为不同。要在那时他根本不会站在这儿,让大家有机会见他,也许认出他:拜伦·邦奇,到别人的作物倒伏的田地里去干活,半份收获也没得到。这家伙去照顾另一个人的臭婊子,而那家伙却忙着捞一千块钱赏金。他却一无所获。拜伦·邦奇去维护那个女人的好名声,当她的名声还好时却跟了另一个男人,结果两人都丢丑;拜伦自己掏钱保那家伙的杂种平安出世,得到的报酬只是听见婴儿的一声啼哭。他白忙了一场。还答应把那家伙带到她身边;而一旦他把那一千块钱弄到手,拜伦便不再有啥用处了,拜伦·邦奇“现在我可以走开了,”他想。他开始深深地呼吸。他能感到自己在深深吸气,像是每一次呼吸他的内脏都担心下一次不会有这次深,而且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同时他一直埋头看着自己呼吸,看着胸部,却看不见任何动静,这情景像炸药引信开始点燃,愈燃愈近要爆,要爆,爆!他的外部神情没有显出变化,从他面前经过瞧见他的人不会见到任何变化。这个个子矮小的人,你不会再次瞧他,你决不会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他有过的那种感觉;他自己原来满以为:远在那边刨木厂里,又是星期六下午,他独自一人在那儿,遭殃的噩运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人群中走动。“我得去个地方,”他想。他还来得及去那里:“我得去那个地方。”那会使他继续往前走。他还在这样念着已经来到寄宿舍。他的房间面向街道。他情不自禁地往那儿瞧,然后又移开目光,他想:“也许会看见有人在窗边读书或抽烟。”他走进门厅。他一上午都在耀眼的阳光下,进门后一时看不清东西,但能闻到潮湿的亚麻地毯和肥皂的气味。“还是星期一,”他想,“我已经把时间忘了。也许是隔了一周的星期一,看来应当是这样。”他没有呼唤。过了一会儿,他看得清楚些了。他听见厅后,也许是厨房里,有拖地板的声音。映射着长方形光线的后门敞开着,他看见比尔德太太的头伸出来,接着现出她全身的整个侧影,她正朝前厅走来。
“嘿,”她说,“是拜伦·邦奇先生呢。拜伦·邦奇先生。”
“是是呀,”他说。一面在想:“一个胖女人罢了,她的麻烦绝不会比一只洗拖把的水桶装的更多,犯不着做得像个……”他又一次想不起要用的一个词,而这个词海托华准知道、准会脱口而出的。“这好像没有他我什么事也干不了,而且没他帮忙我甚至不能思索。”“——是是呀,”他说。这时他站在那儿,甚至说不出口他是来向她告别的。“也许不是,”他想,“我相信一个人在一间房里住了整整七年,不会一天之内就搬走。只是我觉得这不该影响她出租那个房间。”“——我想还欠你一点儿房租吧,”他说。
她瞧着他,露出一副认真的面孔,却也轻松自在,不乏善意。“啥房租?”她问,“我以为你已经安顿下来了。决定住帐篷过夏。”她瞧着他。然后她轻言细语、关怀备至地对他说道:“我已经收过那房的房钱了。”
“噢,”他说,“是的,我明白。是的。”他静静地望了一眼擦干净的楼梯,梯上铺着有他自己一双脚磨损发毛的亚麻地毯。三年前新地毯刚铺上时,他是第一个踏脚上楼的房客。他说:“唔,我想我最好……”
对此她也立即答话,和和气气。“我已经给料理好啦。你留在房间里的东西我统统装进了你的旅行包,放在我的房里。你要不要自己去看看,呃?”
“不,我相信你把每一件……唔,我想我……”
她注视着他。“你们这些男人,”她说,“难怪女人有些对你们没耐心。你们糊里糊涂,连自己会不会干坏事都不知道。我看你们的鬼心眼不比针眼大。要不是总有女人来帮你们的忙,你们个个都得倒霉,不到十岁就哭哭啼啼上天堂去了。”
“我猜没谁来同你说她的坏话吧,”他说。
“没有,我不,我不需要嚼舌头。需要嚼舌头的女人也没来过。我不是说女人家不爱东说西说。可是你除了男人的见识之外还多少懂得点儿的话,你就知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