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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五日的忘却
黄铜的三脚架上放着煮沸的坩锅,水银和硫磺被掺进魔法溶剂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里是哈洛林的炼金实验室,这里被神秘和晦暗包围,水晶球闪着幽蓝的光,魔法蒸气如梦似幻。稍有闲暇,哈洛林就会钻到实验室里来,在试管和药剂旁边找回自己失去的岁月。
今天,老占卜师在试验室里呆的时间比往日都要长,但是他却没能成功地完成一个实验。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穿过了试验室的大门,哈洛林知道是领主格龙德来到了自己背后。
格龙德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等待哈洛林向自己报告什么事情,微弱的烛光下格龙德脸色铁青。
哈洛林却仍然聚精会神地继续自己的实验,像是没有注意到领主的到来,尽管哈洛林手头上的实验毫无意义,老占卜师甚至都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但是哈洛林还是要用这种方法告诉领主“我很忙,我非常忙,我不想和你说话。”
然而他最终还是开口:“我原以为对公爵尽职和忠于夫人是一回事,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
格龙德脸上的肌肉抽动。
哈洛林转过身,他不曾对领主用过逼问的语气,但是他现在却要用:“为什么要偷听我和公爵夫人的谈话,我的公爵大人?”
他不给格龙德申辩的机会,又接着说道:“我按照您的吩咐配制了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的药,恐怕夫人已经让宾布喝下它了。……这就像忘川中的水,饮了这个,别说是记忆,就连喜怒哀乐也会全然忘记吧。”
“这样我就可以向您复命了,公爵大人。”
哈洛林的语调完全是下属向上级汇报时用的那种,好像他此刻已不是格龙德的长辈和导师。哈洛林心绪烦乱,他终于失手打破了一只试管。
灼热的液体溅在地板上,从脚下向上升起一股焦糊的味道。
哈洛林向后退开两步,仰起头望着格龙德的眼睛。
“我以为你是个勇士。”
“我以为你是个和你父亲一样胸怀磊落、光明正大的勇士。”
“可是现在……你让我这个老头子很失望。”
哈洛林把拐杖抱在怀里,让拐杖承受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他想听格龙德的解释,尽管他知道无论什么样的解释也无法让他满意。
格龙德感觉皮肤下面的血热得发烫,他张开口,希望借此缓解体内的燥热压力,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干涩无比。
“我确实不算勇士。”
“我从前也听过安赛托家族里有一个叫宾布的剑术好手,但是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巧。当我把教廷的通缉犯名单念给夏露丽丝听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原以为是我的宿敌阿洛尔和大冒险家拿慕鲁的名字让她吃惊,但是从你们的谈话里,我才了解到……了解到让她吃惊的原因是另一个名字……”
哈洛林忍不住插嘴:“你害怕夫人背叛你,所以要这么做吗?”他还想要继续质问下去,可是哈洛林突然发现领主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分明在乞求宽恕,这样的眼神使他呆了一呆,哈洛林觉得自己的心被怜悯之箭射中了。
“我爱夏露丽丝。”格龙德没有正面回答哈洛林的问题。
“所以我不能失去她……哈洛林老师,你说得对,我不是勇士,我真的愧对我的父亲。”
格龙德转过身,赤红色的钢甲在他身上铿锵作响,他迈开步子,开始回到战士们中间,他留给哈洛林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是一个害怕失去的男人。”
『死亡河上徘徊的亡者啊,不幸的灵魂,万不可饮那忘川中的水哟!
一旦饮过,忧伤和烦恼离你而去,欢乐与喜悦也再不来寻你,牢记啊,灵魂,你会失落了自己,并记不起怎样哀伤,为这心灵的逝去……』宾布走了整整一个晚上,或许更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该走向何方,为什么不能停下,那里是他的终点,他只是一味走下去,好像他生来的目的就是行走,走到时间的尽头。他走过田野,走过松林,走过崎岖的山路,他跌倒了无数次,他的身上沾满泥污,冷酷的山岩划破他的手脚,狞笑的荆棘扯烂他的衣服,宾布伤口殷红,衣衫破碎,他的红发带在夜风中猎猎地飞。他继续走,仿佛对这世界早已麻木,他的眼神空洞,不含任何杂质好似不通世事的孩子,但是与孩童充满希望的眼眸相比,宾布的眼睛又是多么死气沉沉!那双眼睛不像是任何活物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浸透了死亡河水的颜色。
众神之父也一定看得见:在这块孤独的飘浮大陆上,有一个小小灰点孤独地移动着,在身后印下孤独的证据。
空洞、迷茫,然而在迷茫之中,却深深隐藏着一份执着。
忘川的水当真能洗去一切?
在这趟孤独的旅程里,总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与他为伴,那个拥有奇特声线的陌生人总是郁闷地重复一句话:『门!打开门……把门打开……』可是一旦宾布用心来倾听这个声音,他们之间的联系就立刻被不可知的力量切断,如果宾布不去有意思考,这个声音反而又会不期而至。
宾布一直不明白对方要自己干什么,他无法听懂对方的要求,似乎这个声音也终于明白自己是白费力气,所以当他再次出现时,便不再提什么要求,而是开始讲一些毫不相关的故事,宾布也就默默地听。
第一天,他讲了公主和骑士的老套故事。
第二天的故事更加可笑,两个国家的战争被不遗巨细地复述,足以让最有耐心的倾听者放弃礼貌。
宾布没有撑过第三天,他疲惫不堪地倒在一座农庄的入口。
“我是老爹。”农庄的主人这样介绍自己。
“我的孩子们都这么叫我,原来的名字我已经忘了,看你的样子也挺年轻,我七十多岁,你叫我老爹也不算吃亏。”
宾布看到有大大小小的二十来个孩子围拢在“老爹”身边,这些孩子好奇而友好地盯着对面的陌生人,组成一排笑脸,于是宾布也向他们抱以傻笑。
“你是傻的吗,小子?”坏脾气的老爹劈头就问,当他看见宾布似懂非懂地只会点头,老爹的语气又舒缓下来了。
“傻也不要紧,我这里缺手缺脚的孩子也不在少数,以后你就和他们住一起吧。不过事先声明:我可不白供你吃饭!耕种、收割,力所能及的活儿你也一样要干!”
宾布仍是傻笑着,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爹问他的名字,宾布说不出来,于是老爹叫他“傻子”。
傻子有一样好处,那就是遇上烦恼不顺心的事,可以尽管对傻子说,不用担心他把秘密泄露给别人,所以老爹有些不方便跟孩子们讲的话,总来找傻子谈。
“我说傻子,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养活这么多孩子。”
“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孤儿——战争生出来的。他们的父母在战乱里死了,有些孩子还成了残废,我能忍心放着不管吗?秃鹫就在他们周围等着呢!”
“战争,战争,没完没了。圣者安·乔伊说战争总有一天会消失,可谁知道呢?就像老话说的——远在罗那夫山之外!这些孩子……天地容不下他们,我偏要给他们一个家……”
“嘿……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听不懂,哼,你还笑……”
傻子很能干,虽然他总是把锄头抡得过高,总是不小心泼翻碗里的牛奶,总是傻笑,但是老爹很喜欢他,孤儿们也愿意找他一块儿玩。
可是傻子好像天生不喜欢做游戏,尤其是他看见孤儿们拿着木头短剑互相追打的时候。
傻子很和气,但是奶牛不允许傻子给他挤奶,农场里唯一一匹马也不让傻子靠近,对他尥蹶子。
他身上似乎有什么秘密让动物们害怕。
但做傻子无疑是快乐的,天才诗人阿里阿米巴曾经对每一个见到的人说:“祝你像傻子一样快乐!”
三天,傻子心满意足地在农庄里度过了三天。他脸上笑得很开心,好像他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他勤勤恳恳,打算在这个地方干上一辈子。
但是法缔尔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即使法缔尔允许,爱也不会允许。
他不是傻子,他是宾布。
宾布·安赛托。
第三天清晨,很吵的马蹄声让宾布睁开了眼睛,孩子们也纷纷跳下了大床。
他趴在窗户旁看,看见许多骑马的兵士闯进了农庄,即将收获的麦田被马蹄践踏在下面,军官任由坐骑啃食稻谷,老爹正挡在为首的军老爷马前,同他大声理论。
“看在天父面上你们不能这么干!这是我们过冬的粮食!”
然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对老爹不屑一顾,他打着官腔挥起鞭子:“少废话!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们是教廷的部队!能为教廷服务是你们的荣幸!还有——你的农庄居然建在离教堂这么远的地方,显然是为了逃税!说,你有多少年没有缴纳过什一税了?好在我心地仁慈不想计较,听好——我决定把这个地方当作临时营地,一日三餐,还有马匹的草料,你都要按时供给!如果哪个地方让我不满意的话,我就放火烧光这里!”
“喂!你看什么!还不快去准备!”鞭梢抽在老爹脸上,让他感觉腮帮子火辣辣地疼。
老爹看着军官的部队,看着这些大嚼“嫩草”的马匹,气得浑身哆嗦,热血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脸,老爹一把拽住军官的马笼头,紧紧拽住不肯松手。
“干什么?造反啊你?”更多的鞭子打在老爹头上、肩上,但是老爹死命拽住不放。
这是无言的抗争,这是弱者的控诉,但是若没有力量,这一切又能换来什么?
军官抽出了长剑。
老爹的孩子们全都惊叫出来,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二十多个孩子没命地跑出屋门,跑到老爹身旁,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护住老爹,同时也是陷入士兵的包围当中。
宾布也跟了出去,但是他没有跑,而是慢慢地走。他的脚踏在农庄的土地上,他的眼扫过凶恶的士兵,他的手攥成拳头,仿佛有什么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仿佛有什么影像在远方召唤,异样的气息燃烧在他的身体四周。宾布背上的箭伤开始淌血,一滴又一滴,然而这些血液却让两边飞扬跋扈的骑兵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军官没有注意到宾布,他正扬起手中的利剑,对属下大声命令:“把这个老头子给我拖下去!把这些奇形怪状的小孩儿绑起来,我要把他们活活吊死!”
但是却没有人听他的号令。
宾布在这个地方,他的血滴落在大地上,狂王剑正伏在地壳深处随时待命,等待啜饮敌人的鲜血。奥心是谢伊因的侍灵,他的威吓无比强大,所有的士兵都被这无法抵抗的力量压制了动作,他们的剑就像是锈在了剑鞘里面,怎么也抽不出来。
宾布大步走到军官马前。
宾布不认识这个军官,但是对方却认识他,因为这个军官是阿尔汉佐。
阿尔汉佐一看见宾布,立刻吓得脸色发白,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先后跟随教皇和索斯朗,阿尔汉佐对宾布的威力十分了解,他知道以教皇之尊贵竟然曾经与宾布一决胜负。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杀了他!赶快!”他明明怕得要死,手中的剑却斜斜向宾布头上砍去——阿尔汉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电光火石,阿尔汉佐什么都没看清,他的人就已经从马背上高高飞了起来,然后狼狈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阿尔汉佐没命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跳到一个下属的马屁股上,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