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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了一天,没取得有效进展。双方代表火气都挺大,带着情绪的词语像机关枪子弹砰砰发射,旁人很难捞到一个插嘴的机会。中场休息他去洗手间给发烫的脸浇了好几遍水,抬头看镜子,米哈伊尔正站在他身后。
“我前些天收拾旧物,发现你那封信藏的内页了。”米哈伊尔对镜子里的他淡淡地说,“还好它保存了下来。四年前,我差一点把它扔到壁炉里烧掉。”
“……差点烧掉么。你不觉得外页那首是好诗吗?”
“好归好,我还是喜欢内页这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可是你看它也不全准……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要是这能称作相见的话。”
他直起腰时,头有点儿生理性晕眩。米哈伊尔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但他很担心继续这个状态会发生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找个借口就走了。
然后谈判失败,照常的没了下文。
全国性的神经紧张也在此时攀上顶点。燕然频繁往返于内城和地堡之间,摆在办公室的台历因忘记照看而停在10月。地铁已正式动工,看在心急的人眼里却还是嫌晚。他倒不十分忧虑,倘若北京城真被一朝摧毁,他躲在哪里不外乎一个死,顶多换个死法。津远来拜访那天,他带他前去军博观赏解放军在珍宝岛一役缴获来的苏军T…62主战坦克。这辆目前最先进的坦克本在炮战中因炮火击碎冰层而沉于乌苏里江,中国边防军一个月里冒着对岸不间断的炮轰将它打捞上岸,中途又死了好些战士,现在停放在军博供一帮专家研究,以便尽可能快地开发出中国自己的新式坦克。
他不想打扰围在坦克边上的人们,就拉着津远上楼透过天井往下看。T…62像一堆钢铁拼成的大玩具,安安静静摆放在那里,任凭人们围着它叽叽喳喳,一点没有杀人机器的味道。他能想象战士们是冒着多么恶劣的条件将它打捞上来:极边苦寒,遮天风雪,苏军震耳欲聋的炮弹……他们的血融进了江水,太年轻,但共和国终将铭记他们。
他差点要怀念他还是边塞小城的岁月。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掸掸衣冠,便可以从容赴死,而不必眼看任何珍视过的东西终成笑谈。
“我把《华尔街明星报》8月底那篇报道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津远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瞥他,“我第一眼看到,第一反应就是,幸好首都没设在当年呼声很高的哈尔滨——尽管这里也危险。可冷静下来想想,这篇文章里似乎猫腻很多,不单纯只是想揭露苏联对我们实施核打击的可能。燕,你觉得呢?”
“第一种,苏联真的想动用核武,消息不小心泄露了;第二种,苏联告诉美国想动用核武,美国故意放出消息把他们耍了;第三种,苏联有准备动用核武,但只是准备,报纸在瞎猜;第四种,苏联压根儿没想过真用上核武……我认为第三种最有可能。”
“是啊。我们已经有了□□和氢弹,也有了中程弹道导弹,虽然当量射程不及他们,要报复还是能成。北极熊胃口再大,要一次性摧毁我们全部的核设施也办不到吧。”
“嗯。”
他一张口,就有粘稠液体从嘴角滑下。他懒得抬手确认,冷眼甚至有些嫌恶地望着泛黑的血滴在脚下,一滴接一滴,很快汇集成一个小湖泊。津远扶住他说了些话,很遥远,听不清楚。他手抓护栏一寸寸跪坐下去,脸颊抵着冰冷石面,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早该有这么一天了。
如用破碎后的痛苦来衡量一段感情的深度,虽然并不值得人尝试,放在某些场合却自有其妙用。从这个角度看,米哈伊尔无疑是成功的:这痛苦太深太沉,沉到他双肩酸麻,都快背不动了。
回忆中,除去华亭,还有一个听闻他当选新都不太高兴的就是米哈伊尔。他有另一层担心,燕然也始终未曾戳破。他早在开始就明白,这段感情注定无法单纯,但也许正因它混杂了太多外物,才使它显得格外美好而珍贵。连它碎裂的时候都像一个茫茫雪原的无风日子,月光映照下一片一片落下的雪花,脆弱,安详,又无比地绚丽飘逸,其风姿之夺目令人永生都难忘。
“帮我跟红说,我只是稍微歇息一下,过两天肯定会好……还有,不管美国在这件事中有没有发挥过作用,我们应该做好和美国建交的准备,我也愿意和亚历山大尽早接触……”
他掐着津远胳膊说完这些,眼前被纷至沓来的黑暗吞没。
他走上那条黑暗的路,走了很久。黑暗中他穿过树林,树林里一片一片落着他喜爱过的叶子,每一片都有过它自己的风姿,如今都枯黄的堆积在那里。
黑暗之后,伫立着梦的尽头。
☆、约克、莱因哈特
我的朋友,热血震动着我的心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荒原》
约克向来自诩热爱生活,他身边的人也无不认同此事。
他不像某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人士,他的生活方式就像鱼罐头的标签只能贴在鱼罐头上、绝不可能贴在玉米罐头或猪肉罐头上一样,是坚决而彻底地贯彻于人生的一言一行中的。埋首工作解决问题是一种快乐。忙里偷闲一人驱车上高速公路远游是一种快乐。与他喜欢并且深爱的家人并肩而坐谈天说地指点江山……那更是快乐的保留曲目。
总之,他有着十分年轻健康的心态和紧凑规律的作息安排,纵使长岛夜夜笙歌,曼哈顿纸醉金迷,布鲁克林灯红酒绿,偶尔在夜店的放纵也不会让他忘记回家的点。这星期他早早打听到亚历山大访华归国的日期,就拜托白宫的工作人员帮他捎个口信。不需等待回复,他起了个早,上午他和《纽约书评》总编就出版精选集开展了兴致盎然的讨论,中午塞个汉堡就开着他心爱的悍马上路了。凯迪拉克虽然也很赞,应付长途旅行还得交给专业人士。
笔直如同掖平的灰领带的公路从他脚下铺开到群山连绵的远方。方向,西北;目标,伊利湖与一位金发褐眼的男士。
有首歌怎么说来着?“所有树叶都是褐色的,天空是灰色的。我得出去走一走,在这冬日里。 ”他们都得出去走一走。
他在悠扬奔放的电台音乐中扳着方向盘,想起亚历山大曾半开玩笑地说不喜欢自己的瞳色。“我想能跟你一样,有双近似天空的蓝眼睛,比较符合国家形象。褐色实在是平庸又毫无吸引力。”
不,我觉得那样就很漂亮了。特别在阳光照射过来的时候,它们会被镀成闪亮的金棕色,像落日下的红土山脉一样辉煌壮丽,那蕴藏其间的熠熠神采与丰厚内涵,任谁都无法掩盖。
所以——他一边放慢速度开进加油站,一边拧掉车载收音机,然后如愿见到亚历山大等候的身影。他吹一声口哨:“上来吧!”于是后者便动作敏捷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亚历山大挎着单肩包,换了一身今年流行的休闲装,总是梳得比一般上班族整齐的头发也因跋涉而趋向散乱,这使他看上去不太像首都大人,更像一个高中毕业不久出来疯玩的大学新生。刚刚完成一项重大的外交任务,到他这边就蜕变成了高中生,莫非是精力消耗太大的关系?要是逆生长能在亚历山大身上发生的话,约克倒是喜闻乐见,要知道,华盛顿特区的人格化身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就是成年形态,这可叫费里(费城)和克里斯汀(波士顿)他们很有些遗憾呢。
妄想只是妄想。约克做着实现可能接近零的假设,噗地笑出声来。
亚历山大问:“笑什么。”
“没什么。”亚历山大云淡风轻送来的一个睨视就差点让约克说溜嘴,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把持住了,转而想到一个绝佳的转移话题的方案,“我在想,我们要去的伊利湖,再过去一点到加拿大的地界不就是个叫伦敦的城市吗?虽说它离底特律更近一点。”
“哦,所以呢?”
“跟你那位不怎么招人喜欢的情人名字一模一样,你不觉得有点微妙吗?”
“他们的人类名字又不一样。再说他们本来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艾维斯(伦敦)人缘挺不错的,不明白你为何总觉得他难相处。”
他投降:“好好,不谈论他。我就是觉得那群闯荡新大陆的家伙们想象力太匮乏了,好像一个蛮荒之地用他们家乡的名字再在前面加一个“新”,就真的能和回到家乡一样。荷兰人是这样,英国人也是这样……”
亚历山大笑:“在这个议题上,你确实有充分的发言权。”
“偏偏你知道,亚力克,我痛恨和人撞衫。还好我和那个约克郡见面机会不多,要不然,不是我弄死他,就是先弄死我自己。”
“啊,听上去好可怕。”
话题就这样从毫无意义的□□拓展开去。他们都无意逃避最核心的部分,对于彼此,他们鲜少有需要隐瞒回避的东西。只是两个人都不着急。
落日时分他们在布法罗简单用过晚餐,择一家小旅馆歇了脚,预备第二天起早踏着晨露披着寒霜步行到湖畔去。冬日将尽,春日未临,正是旅游淡季,他们踩着吱吱嘎嘎的楼梯上楼时,大胡子的老板仍然嫌没看够似的对这对酷似大学生的组合多看了两眼。
对老板的好奇心,约克十分理解因而也没多计较,毕竟这年头,没被扔到越南自生自灭也没在服兵役的青年人多半在忙活着示威□□,冲击市政建筑,和嬉皮士鬼混,滥交,尝试□□等号称无害的致幻剂,一切为了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和对现存体制的不屑一顾,而对自我意志的充分表达往往只有在集体中才能实现。这种浪潮随着美军逐步地撤出越南已经渐渐平息,不过选择一个不上不下的时节,只两个人,还是同性跑到湖边晃荡仍是很少见的。
才下过一场雪,房里阴冷潮湿,还好有个壁炉可以驱散寒意。围坐在壁炉前烤着火,约克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事未提。
“出差一星期辛苦了。《公报》我第一时间读了,很了不起的成果。”
“还好吧。”亚历山大说,“没什么特别的,在预想中。”
“和福尔摩沙的关系,下定决心断了?”
“在外交关系的层面上不得不断,不然双方连对话基础都没有了。”
“也是……别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人专门找你说话吗?”
“你说王?基本上没有,说有也有一点。嗯,我想想,他说很高兴我们终于肯叫他‘北京’了,尽管他一点不讨厌‘北平’这个名字本身。我跟他一起观赏池子里的锦鲤的时候,谈了跟苏联有关的事。他有点想把我们拉进来对付苏联的意思,我回答得很模糊,他就笑笑把话题撇开了。总体说我跟他相处还算愉快,虽然有些时候还是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大概东方人都是这种感觉。”
“吴呢?”
“就知道你会问他。”亚历山大拨弄一下柴禾,壁炉里发出劈啪一声,一瞬间仿佛点亮了他金棕色眼眸里的火花,“他还好。很平静,比以前更成熟了,不过没跟我说几句话,也发现不了他更多变化。”
“他的城市怎么样了?有多大改变?”
“改变大了。值得褒奖的进步算有一些,但是太少,好像经过某一次彻底洗涤后在原地绕圈绕了很久,这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