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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既过了天津卫,实在不必改用陆路运粮,必是这条船另有任务,不能有太重的负荷,所以才把粮交由陆路运往总舵。
不能说艾姑娘的分析没道理。
至于这条船要接受什么任务,谁也不知道。
不过,好在到了黄河口的金家船帮分舵以后,必能把真相弄个清清楚楚。
谈谈这些,又谈谈别的,不觉更深了,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河水拍船的轻响,偶尔风劲些,船桅发出“吱”地轻响。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跑了多少年的,但赶船夜航的情形却不多。
天天有一个夜,但是少有今夜这么美,宁静的美。
大家都有一个感触,这个感触,起自宁静间的一刹那。人,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尘念全消,浑然忘我。
这种感触是,江湖厮杀,争名夺利,历为何来,谁都没说出口。
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为私斗而厮杀的人,他们为的是一个大目标,神圣的大目标。
所以,他们的厮杀是可歌可泣,即使牺牲,也是壮烈的。
艾姑娘这位神仙般人儿,为这美而宁静的一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人如神仙,吁的气也像芳兰。
在这些人里,蒲天义是英雄,是豪杰,忠义可风,但,毕竟他沾的尘俗多了些,他以为姑娘倦了,当即站了起来道:“姑娘就在这舱里,将就歇一会儿吧。”
艾姑娘想解释,但她没解释。
李燕豪知道艾姑娘为什么吁这一口气,但是蒲天义已经站了起来,艾姑娘都没说什么,他又怎么代人解释。
李燕豪跟蒲天义出了船舱,蒲天义去了船尾,李燕豪去了船头。
船尾,有几个轮流掌舵的穷家帮弟子。
船头,却只李燕豪一个人。负手卓立,衣袂飘飘,这正是,乘长风,破万里浪。近处的河,远处的山,寸寸都是画,寸寸都是锦绣。
李燕豪陡然间豪气干云霄,武穆的那阕“满江红”,险些冲口而出。
就在这时候,身后响起艾姑娘那甜美、轻柔的话声,如从天而降的一串仙乐:“水上的夜,好静。”
李燕豪回身,却只艾姑娘一个人,艾姑娘一双闪着光亮的清澈眸子远望着。
“是啊!”李燕豪轻轻应了一声。
“我不知道水上的夜这么静,这么美。”
“我也是第一次领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轻吟罢,她接着说:“我知道寒山寺的钟声,为什么夜半能到客船了,因为夜太静,尤其是水上的夜,是不是能这么解释呢?”
李燕豪笑了。
“你笑什么?”艾姑娘凝讶问:“我说的不对?”
“不是。”
“那你为什么笑?”
“笑姑娘太痴。”
“呃!”
“你偏选上了这一首,寒山寺的钟声够嘹亮,什么时候都能够到客船,只不过,枫桥夜泊尤其是夜半,听见寒山寺的钟声,别有感受罢了。”
“我领教了。”
“好说,我也获益匪浅。”
“怎么说?”
“对姑娘,我又多认识了一层。”
“呃,哪一层?”
“痴!”
“是么?”
“当然,只有在不自觉的时候,姑娘才会流露出这份最真、最纯的痴来。”
“那么,你是说我平素都不够真,不够纯了?”
“不,姑娘别误会,并不是姑娘平素不够真、不够纯,而是平素姑娘把它隐藏得太深了。”
“我不懂。”
“姑娘不会不懂。”
艾姑娘的神情微微震动了一下:“我为什么要把我自己所有的,都无遗地表露在人前呢?”
“没有人强迫姑娘这么做,也没有人能强迫姑娘这么做,一个人有权保留自己的任何东西。”
“这不就是了吗?”
“只是,姑娘是否觉得,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真与纯,是最感人的,也最能引出别人的真与纯来。”
“你是这么想的么?”
“难道姑娘不是?”
“我刚才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真与纯,有没有感动你呢?”
“我深探的被感动。”
“那么,我这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真与纯,有没有引出你的真与纯呢?”
“要是没有的话,我就不会跟姑娘说这些了。”
“受教了,我也多认识了你一层。”
“呃!”
“你把你的真与纯,也隐藏得够深啊。”
李燕豪微怔,旋即一笑;“姑娘,没有你的真与纯,哪来我的真与纯。”
“为什么你不先表露你的真与纯呢?”
“姑娘,那是要看情形的.”
“什么情形?”
“一个人不自觉表露自己的真与纯,必须受外来的影响,否则他不可能不自觉地表露出来,而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表露出来的真与纯,才是最感人的,如果常表露真与纯,我不敢说它不感人,但绝不会感人至深。”
“这种情形恐怕也有例外。”
“姑娘指教。”
“好说,心智深沉的人应该例外。”
“不错,可以这么说,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其中之一。”
“可见,你我都不是心智深沉的人。”
李燕豪笑了,艾姑娘也笑了。
就在这互相凝视一笑中,艾姑娘又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她一直深深隐藏着的,那是一双明眸中绽射出来的动人异采。
可惜,这动人异采出现的太短暂了,就像是夜空的流星,一闪而过,旋即,她把一双眼波投向水波;“张继要是知道他这首‘枫桥夜泊’,引出今夜这么一番道理来,他泉下应该瞑目了。”
“呃!”
“文人,尤其是杰出的文人,都有他天赋的灵性,否则,他就无以成为杰出的文人,他的躯体纵然已随草木同朽,但是他的灵性是长存不灭的,既然灵性长存不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有这种说法么?”
“我是这么想的,也许别人会指为荒谬。”
“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那是因为姑娘够痴。”
“又是痴。”
“不痴的人是绝不信这种说法的。”
“这么说,你我都够痴。”
“是的。”
两个人再一次地互视而笑,这一次,两个人都流露了那一直隐藏着的,只是,艾姑娘的流露,比头一次的时间略微长久了一点。
接着,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宁静,这份宁静,也使得两个人微微有点不安。
艾姑娘轻吁一口气,打破了这分宁静:“夜很深了。”
“是的,夜已深了。”李燕豪轻轻应了一声。
水上的夜风,微有凉意,艾姑娘一袭衣衫,再加上她那玉骨冰肌,令人有不胜单薄之感。
李燕豪道:“有点凉了吧?”
“还好。”
“要不要进舱里去?”
艾姑娘微摇头道:“我舍不得。”
艾姑娘知道,她一再地流露出了她那份“痴”,可是她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一再流露,一再情不自禁。这些,都是她隐藏了多少年的。
难道真如李燕豪所说,这是受了外来的影响,可是为什么自她懂事以来,就从没有遇见过这种外来的影响呢?
她不明白,却好像又有点明白。
她战懔了,在心底战懔,只有她自己觉得出。
就因为这发自心底的战懔,她说:“我还是回舱里去吧。”她走了。
李燕豪没有留她,没有说话,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但是,他感觉到,清晰地感觉到,一丝怅然袭上了心头。
他觉得,河面上好像升起了雾,一片薄薄的雾。
这片雾,挡住了他的视线,也蒙蔽了他的敏锐听觉,直到蒲天义走到他身边说了话,他才猛然警觉到:“少侠。”
“呃,蒲帮主。”
“少侠不累?”
“还好。”
“少侠不用烦,该得到的,是绝丢不了的。”
李燕豪霍然转头:“蒲帮主是提‘虎符剑令’?”
“不错,也还有别的!”
李燕豪只觉脸上一热:“谢谢帮主。”
“两位都是人间奇英——”
“蒲帮主,我认识她还没多久。”
“不必久,少侠。”
“不然,我不了解她,似乎她也不愿让人多了解。”
“我看得出,她们那几位,是个很奇怪的组合,单、姬二位能任她驱策,也太不寻常。”
“我也是这么想。”
“少侠有没有发觉,她偶尔会流露出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慑人威严,似乎,她是富贵中人。”
“呃,”
“少侠没发觉?”
“没有。”
“少侠应该多留意。”
“蒲帮主是说——”
“目下我还不敢说。”
李燕豪心里着实震动了一阵,尽管他以往没留意,可是如今经蒲天义这么一提,他也觉得确实有点,艾姑娘的确隐隐有一种慑人之威,言谈举止也确乎像是富贵中人。
“假如艾姑娘她真是富贵中人,那么她的身份就用不着多想了——”
“如果她真是,她怎会跟我出京来,联手对付哈三?”李燕豪问。
蒲天义道:“也许我看错了。”
“咱们现在就假定她是。”
“她似乎没有理由帮少侠对付哈三。”
“是啊。”
“只有一种力量能促使她这么做。”
李燕豪明白这种力量是什么力量,脸上一热,道;“我一直没有觉出什么来。”
“也许时机还没到,不过也有人不愿意过于表露。”
“她不计后果?”
“我所说的那种力量,能让人不计一切后果.”
李燕豪默然了,他在想,究竟事实是不是像蒲天义所说的那样,他很快就会得到了结论,恐怕是的。
只听蒲天义又道:“还有,少侠,如果我没有看错她,恐怕她的身分还较哈三为高,权势也远较哈三为大,否则她奈何不了哈三。”
“恐怕蒲帮主没有看错,我想起来了,她命单,姬二人挡过北派穷家帮的追兵,而后北派穷家帮的人就没有再追赶、再拦截马车了。”
“少侠,那就离我的看法更近了。”
“在他们之中,身分比哈三高的,不在少数,只是权势比哈三大的却不多,她会是——”
“目下不敢断言,只有慢慢的往后看了。”
“怪不得她京里那么熟,怪不得她能打听到哈三已经出了京。”
“少侠,不管怎么说,她对您总是一大助力。”
李燕豪强笑摇头:“未必,咱们还不能确定她的真正意图究竟何在,也许她是比哈三还难对付的一个敌人。”
“也许,不过以我看,她是敌是友,那还全在少侠,少侠能使她成为敌,也能使她成为友。”
李燕豪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蒲天义道:“往后看吧,不过,奇女难得,我衷心希望她是友不是敌。”
李燕豪没说话。
口 口 口
天亮了,晨曦金光万道,照耀在波面,照耀在船上。
李燕豪还在船头站着,一动不动,一阵晨风拂动衣袂,像座挺拨的石像。
他听见身后传来了步履声,他也听出是谁来了。
他先开了口:“姑娘起来了?”
“只能说我又出来了。”
“姑娘没睡?”
“没有,这是我生平头一回在船上过夜,不习惯!”
李燕豪笑道:“姑娘不是天生的江湖人。”
“这话什么意思?”
“江湖人都能随遇而安。”
“你不也没睡么?”
“我是不想睡。”
“怎么知道我就想睡呢?”
李燕豪笑笑,没说话。
艾姑娘却又道:“昨天晚上我回舱以后,想了大半夜,一直到刚才才做了决定。”
“什么事让姑娘这么劳神费心?”
“我觉得我们不必到处跑,去找金无痕、哈三他们。”
“姑娘的意思是——”
“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咱们攻他们总舵去,只要能掌握了他们的总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