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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娘边随将士走着,边细心借电光打量四周。许是因为雨水冲刷之故,沿壁之上未见丝毫血迹,又许是将士先行清理之故,亦不曾有骇人尸首。
忽地自一旁的墙上伸出个脑袋来。
那人借着闪电光芒细细打量之后,大喊道:“你们这些拿大刀吃皇粮的,给我们个准信儿!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给我们个交待!”风雨如磐,他喊得声嘶力竭,甚为凄厉。
他此话一出,四周人家均有了动静。不一会儿,墙头边上便伸出许多人头来,有的头戴斗笠,面色麻木,沉默不语,有的嚎啕大哭,悲哀欲绝,更多人随着那带头儿的声讨起来。
朔阳侯蹙眉,急着昂声道:“都回屋子里好好待着!这雨雪雹子均有异状,贸然沾身,恐有不测!”
众人一听,其中大半都慌张下了墙头。
朔阳侯又疾声道:“诸位街坊放心!吾国,吾官,吾军,必不会弃黎民百姓于不顾!水粮等事宜,必会尽快解决!”他为了令声音盖过风雨之声,大声疾呼,声音几近嘶哑。说完之后,又接连重复了数遍。
大雨却仍有人不肯离去。
时人最重风骨、名节、美誉,尤其对于读书之人而言,反抗官兵可使名声大躁,甚至传为美谈。便有一白衣读书人,头戴笠帽,坐在墙头,击节而歌,亢音高唱:“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一乐,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这声音对于宦娘来说分外熟悉。
这书生名唤做贾念学,与宦娘幼时相识,一同长成。贾念学对宦娘态度暧昧,若即若离,宦娘对他却是敬而远之。只是久而久之,仍是传出了流言,说是宦娘一心要嫁入贾家,便是做妾也心甘情愿,只是贾家老二贾念学对她情意不深,外加他娘亲不喜宦娘,所以亲事才一直未成。
闪电乍现,周遭一瞬间亮若白昼。
但听得贾念学笑道:“将军能出现在这席门穷巷里,必是为了来接熟稔之人。将军既带了五六兵士来,何不顺带着将我等也接走?将军既事先得了变故的消息,为何不告知我等,好令我等未雨绸缪?”顿了顿,他又提高声音,哑着嗓子道:“将军可知——我兄长变作怪物!我嫂子被我兄长破膛!我爹娘下落不明!尔等官兵,大难之前,只顾私情,不顾大义!”
笠帽之下,朔阳侯表情沉着,并不慌乱。他微微扬手,兵士们继续护着李家家眷前行。
他却立在原地,随即开口道:“我李绩,原驻守燕地,若非圣上有召,断然不敢擅离职守。今日刚刚入了京都,尚在休憩之期,明日才要去面圣,便想着暂且住在这杏花巷里。尔等说我事先得知变故,我确然丝毫不知!尔等说我只顾私情,我为人子女,此时此刻既有力护家人周全,且与我为官为兵的本分并不冲突,为何非要为了你眼中那大公无私的虚名而弃家人于不顾?”
话音落毕,他疾步离去,不再多辩。
雨势稍减,风声稍退。墙头上,那贾念学头戴笠帽,冷笑道:“我方才在那队人里看见了沈氏母女,怎么?那两个女人也是你的‘家人’?”
宦娘当即停在不远处,耳闻甚是清晰,心上更是一紧。
若是朔阳侯擅离职守,特意赶回接李家老小,那他便酿成了大错。然而他回京是“奉召”,入住杏花巷则是“常情”,遇上这天大的变故是“凑巧”,接走李家老小是“顺道”,一切均无错可觅。唯有宦娘母女,是“意外”,是“错处”。
若朔阳侯答说是出于怜悯,或是顾念往日恩情……此时此地的街坊,哪一个不是出于怜悯?哪一个往日里没有交情?
李绩心知此时此刻多辩无益,暗中有些后悔方才一时急躁,回了这白衣文人的话。他压低斗笠,疾步前行,噤声不语。
身后,贾念学扬天大笑,复又歌道:“古来贤圣叹狐裘,一国荒淫万国羞。安得上方断马剑,斩取朱门公子头。”
及至入了车厢内,众人都因为方才这事而各怀心思。沈晚胆子不大,暗暗着急,生怕因为这事而坏了朔阳侯的名声,招了李家厌恶。李老太太也有些犯嘀咕,不知自己要儿子留下沈氏母女是对是错,是否连累了儿子。
李绩此时竟微微勾唇,冷声道:“路遇乞丐,我施以接济,这是善。其他乞丐见我出手大方,齐齐追赶我,我因财力不足,此时拒绝接济,难道便是不善,便活该受人诟病了吗?”
李老太太看了眼宦娘,对着李绩斥道:“你这是什么比喻法儿?在外多年,愈发乖张了。”
李绩却是直接转了话头,沉声道:“一会儿到了岔口,我与兵士们要先行离去,去燕王府上与殿下一同入宫。这两辆马车,驾车的人均是我的旧部,唤作王毅与郑甲。他们俱是可靠的人,但因受了伤不能再做兵士,我便令他们帮我看守在荣华道的院子,如今恰好能派上用场。届时他们会领你们到院子,听他们安排便可。”
宦娘连忙细心听着,将李绩旧部的姓名牢牢记在心里。
及至分道扬镳之际,李绩复又叮嘱道:“那院子左边的府邸,是圣上赐给另一将军的。他与我一样常年不在京中,因而院子是空的。至于右边,则是荣昌长公主府。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与公主府的人有所牵扯。”
荣昌长公主府。
黑暗之中,宦娘能感觉到身边娘亲忽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本以为是天气寒凉,娘亲旧病复发,谁知待李绩掀帘跃下车架时,雷电交鸣,天空亮如白昼,宦娘清清楚楚地看见娘亲面带泪水,眼中满是惧意。
她心里暗暗存了疑问。等到李绩的旧部王毅、郑甲领着李家等人入了荣华道的朔阳侯府,一切安排妥当,宦娘细心掩好门窗,点上烛灯,随即向着沈晚问道:“娘亲缘何这般惊惧?”
沈晚沉默片刻,终是拉起宦娘的手,泣道:“你从小到大都是个聪明的,看出来我不愿提起你生父的事情,你便从不提起。只是如今也不知我们要寄居侯府多少时日,且你年纪也大了,我还是应当告诉你才是。”
宦娘眉眼低垂,平声道:“是否与那荣昌长公主府有些干系?”
沈晚点头,道:“正是。”顿了顿,她擦去泪珠,竭力平静,娓娓道来,“娘亲常说你若生于世家望族,必然非同小可。此话并非妄语,娘亲实乃晋城沈氏的长房嫡女,本名唤作容晚,而非单单一个晚字……”
宦娘却并不讶异,平静道:“我早就猜出娘亲出身不凡。若是柴门小户的逃家女子,如何会有这样贵重的嫁妆?平日里的举止亦与其余妇人大为不同,着实令女儿生疑。”
沈晚叹了口气,道:“当年被奸人所骗,他们里合外应,哄着我带着嫁妆与人夜奔。后来你所见着的首饰珠宝,连我当年嫁妆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她微微苦笑,随即道,“这奸人之一,便是你的生身父亲,荣昌长公主的驸马爷,徐世韦。”
沈晚是个柔弱性子,年少时养在闺中,足不出户,见识尚浅。那时的她早已与京都裴氏的嫡子定了亲事,只是却误信庶妹沈容簪所言,以为父亲是为了结交名门才定的亲事。庶妹说那嫡子样貌浅陋,性情粗鄙,她皆信以为真,为此愁苦不堪。
后来沈晚与庶妹上元节一同赏灯,意外结识了当时尚是寒门书生的徐世韦。她以为是天赐良缘,断然未曾想过徐世韦是刻意接近,步步谋之。
她与徐世韦夜奔,将偷偷带出的嫁妆银钱拿了大半给徐世韦。徐世韦口上说这是为了拜谒名门大夫,必须用银钱打点,等他日后出息了,必会一分不差地偿还。直到徐世韦为人举荐,入朝为官,甚至娶了皇后所出的长公主,沈晚才终于看清——她打定主意要托付终身的良人,却原来是只剑戟森森的中山狼!
沈晚失了清白,怀了孩子,孑然一身,由名门嫡女变为失贞贱妇,心中悔痛。她自觉无颜重回沈家,便隐姓埋名,居于杏花巷,独自抚养女儿。
宦娘听了这故事,暗恨娘亲不争气,却仍是不忍也不能苛责娘亲。她笑了笑,起身边给娘亲换膏药,边在心里重重记下了徐世韦与那沈容簪的名字。眼下虽报仇无门,可也该记得仇人的名字才是。有朝一日得了契机,必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6章 缠足
第六章
风雨不休,接连十日。这十日里,李绩亦不曾回府过。虽然风雨的势头稍减,雹子也不下了,天光稍亮,但外面的情况似乎愈发凶险。
幸而有宦娘悉心照料,康嫂子从旁安慰,李老太太的状况倒还不错。她每日里与康嫂子、儿子李康等一同玩一种名唤做“叶子戏”的博戏,当真是个乐观人儿,真应了她之前说的“管他外面出了什么事儿,天塌了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宦娘自小时起,便很少接触这些消遣之物。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学写字是为了代巷中商贾写信赚钱,她学算法是为了看账算收支,穷愁潦倒,哪里有时间似其他女儿一般打桃射柳,赏月扑蝶?是以宦娘并不曾加入李老太太等人,而是在旁帮着照看康嫂子的儿子。
康嫂子有一女一儿,幸而皆不曾遗传了李康的天生痴愚,俱是聪明伶俐。大女儿采芸跟个男孩儿似的,活蹦乱跳,一刻也不能安静,此时则与大人一起玩牌,嚷嚷个不停。小儿子李凌昌方才八岁,承继了爹娘的长处,端是个俊俏小儿郎,只是他也不是个能安静的孩子,虽脑瓜灵光,却在桌前做不久。
这不,才在桌前学了一炷香的时间,李凌昌便搁了笔,将毛笔杆子抵在唇边,向着在旁练字的宦娘说道:“宦姐姐,如今外面那么乱,我搁这儿看书习字,真是丁点儿用处也没有。人家说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想像小叔叔那般,一身拳脚,打怪除妖,那才有用呢!”
宦娘对着他柔柔一笑,知他学的烦躁了,便起身从旁端了点心来。李凌昌眼睛一亮,抬手去拿点心吃,随即便听得宦娘说道:“你若是想学拳脚,一会儿将这文章背完了,可以去寻王毅、郑甲两位叔伯,让他们给你指点指点。只是这有用无用的话,可不能再说了。武能威敌,而文亦有它的用处。”
李凌昌吃着点心,口齿不清地说道:“文有什么用处?虽说大家都高看读书人一眼,可是当下入仕需要靠裙带关系,靠银钱打点,靠贵人举荐,读书有什么用?大家瞧不起商户,看不起武夫,可是他们都比读书人过得好!”
宦娘反问道:“你想不想改变这现状?”
李凌昌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仰头道:“我想!我想让大家看得起我叔叔,看得起我爹娘!”
宦娘摸了摸他的头,“就好像面前有个泥人儿,你看不惯它的样子,想改变它。一拳打碎的话便只是打碎,若要将它塑成你喜欢的样子,便要下功夫去琢磨了。同理而言,想要改变现状,那就非读书不可。有人读书读成了道学先生,死学究一个,可有的人却能够学以致用,经世济民。”
顿了顿,她望着天外连绵不绝的风雨,道:“武能平乱世,文却可以变乱世为治世。你这样聪慧,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