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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你们都没有想到,也许这也是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了。〃
〃你这个倔强的女子。〃
〃这点,你与邓宗平的意见相仿。〃
〃是吗,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宦楣低下头,〃我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上游,我想见一见家父,他病了。〃
聂上游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说:〃你总是出难题给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没有办法,这件事上,邓宗平帮不了忙,她低下头,〃我十分疲倦,请送我回去。〃
车子就在楼下。
到达祖屋,宦楣用锁匙启门,她听得母亲问:〃毛豆,可是你回来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么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间一看,灯还亮着,人去楼空。
她转头说:〃宦晖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来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样子,隔一会儿说:〃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问。
〃这没有你的事,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犯不着守在家中。〃
宦楣不语。
〃你看小蓉到处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样的出去吃喝玩乐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为我?宦楣,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一时间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视女儿半晌,〃什么地方有快乐就去什么地方。〃
宦楣推母亲进房,〃还没天亮,还有一觉好睡。〃
这一觉睡醒,屋里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人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宦楣只觉得左胸上如针刺般痛,猛然自梦中醒,脱声叫:〃父亲!〃
她跳下床往房门走去,一头撞在墙上,咚地一声,额角上连油皮都脱去,痛得她落泪,原来她还记着大宅里房门的方位。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会习惯。
宦楣用力揉着额角,人倒是痛醒了。
邓宗平与她母亲在客厅谈话。现在她私人活动面积骤减,一推门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声音。
邓宗平说:〃……不会的,伯母。〃
〃我决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地,背脊凉飕飕,只觉不安。
宗平一抬头,看见宦楣,连忙站起来。
宦太太说:〃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一会儿。〃
〃母亲,你去哪儿?〃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见有女佣陪着,只得任由母亲出门。
她转过身来,〃客厅或房间,只有两个地方任择。〃
〃那多好,终于同每一户人家一样了。〃
宗平声音里虽然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样觉得难堪。
〃据我所知,艾小姐已经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经掌握线索,你有没有发觉,自今日起,门外已经撤消监视。〃
〃宗平,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点好消息。〃
〃眉豆,事实如此。〃
〃你太没有人情味。〃
邓宗平侧起耳朵,〃你房内的电话在响。〃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内去听,一颗心几乎自喉咙里跳出来。
聂上游的声音:〃你现在马上出门,乘车到山顶缆车总站等我。〃
宦楣取过外套,对邓宗平:〃请送我到山顶去。〃
宗平看着她不动。
〃宗平。〃
〃伯母说得对,他们利用你这个弱点,指使你像一只没头苍蝇似乱扑,根本不予你机会适应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话,坐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宦楣叹一口气,拉开门下楼去叫街车。
宗平却又在她身后追上来。
两人到达山顶的时候,大雾弥漫,视野不足两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缆车站。
〃眉豆。〃
她猛然转身,只看见聂上游的上身,他双腿被雾遮盖。
〃是什么消息?〃她迎上去。
白雾被她推开,又在他俩四周合拢,整个山顶,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聂上游脸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刚在这个时候,邓宗平拨开浓雾赶上来,低声喝道:〃放开她。〃
聂上游双目炯炯,瞪着他的敌人。
〃你一手安排这个困境,〃邓宗平指着他,〃陷害宦兴波父子,牵着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聂上游冷冷看着他。
邓宗平一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脱聂君握着宦楣的手。
聂上游本能反击,反手推向邓宗平,使对方退后三步,然后顺手把宦楣拉至身后。
邓宗平叫出来,〃眉豆,过来,不要受他威胁。〃
宦楣忍无可忍,〃两位先生,请给我一点面子。〃
雾大湿重,三个人的脸面上已经凝着水珠。
宦楣说:〃请你俩稍加控制。〃
邓宗平仍然指着聂上游,〃有话快说。〃
聂君非常讽刺地说:〃邓先生,这里不是三号法庭。〃
邓君自有他答复:〃我迟早将你这种人绳之于法。〃
〃够了够了,〃宦楣恳求,〃到底是什么消息?〃
聂上游看着他,〃你愿意让他知道?〃
〃是。〃
〃好,眉豆,请你节哀顺变,宦兴波先生已于三小时前病逝异乡。〃
连邓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犹如挨了重击,退后一步,脚步飘浮。
聂上游扶着她,低头无言。
宦兴波最后一句话是〃我罪不至此〃,聂君不敢告诉宦楣。
过了半晌,宦楣像是缓过气来,轻轻问道:〃他有没有痛苦?〃
〃没有,弥留时间很短。〃
〃有没有要求见他的亲人?〃
聂上游摇头。
宦楣抬起头,非常困惑,〃但是父亲一向最爱我们。〃
聂上游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宦楣仍然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想回家,我觉得冷。〃
邓宗平恢复镇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没有听见,又问聂上游:〃他真因病过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邓宗平冷冷说:〃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话,他会仍然健存。〃
聂上游脸上浮起一层黑气。
邓宗平自喉底哼出来:〃请记往自古邪不胜正,眉豆,我们走。〃
眉豆忽然甩开他的手。
〃你们走,我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她走向雾里,冉冉消失在白雾中。
宦楣忽然之间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认,一切都是事实,这不是一个噩梦,她不会醒来,她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没有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原本以为他会为女儿主持婚礼,还有,再为女儿的女儿主持婚礼,最后在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陪伴下寿终正寝。
有些人的生命剧本犹如一本写坏了的小说,上半部开始得轰轰烈烈,引人入胜,满以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节要跟着出场,但没有,到后来,销声匿迹,呜咽一声,就告结束。
宦楣靠在水门汀栏杆上,想到父亲,神色温柔而凄怆。
她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嗜好,他惟一兴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对生活要求也并不高,成功的时候,他会有极短一刻的踌躇满志,最多三两个小时以后,他又再去为下一个计划努力。
很难说他快乐抑或不快乐,更加难说他满足抑或不满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个小时,沾湿了衣襟,才回头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车?〃
是聂上游。
邓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经赶下山去办案。
宦楣坐聂君的车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个下午,决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聂君为她担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点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门去把父亲骨灰迎回来。
在飞机场接宦楣的是许绮年。许在外地读到报纸,震惊悲伤,不想继续旅程,于是结束假期,赶回来与宦楣会合。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她怎么了?〃
〃她心请不好过。〃
〃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宦太太下结论。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难道,你不想像她?〃
许绮年呜咽问:〃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
〃我不晓得。〃
〃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觑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
许绮年擦干眼泪,〃是,我知道。〃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馆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
宦楣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