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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站门口想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凤娘,道;“凤娘,我今日便与你一起睡可好?我那间屋子腾出来给这位郎君睡罢。”
凤娘自是没什么意见,但家里留个大男人,总觉得有些怪哩。她将南山拖至一旁,小声地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问清楚南山此人来历,这才点点头,自己心里又念叨着晚上不能睡得太沉,得时时刻刻替南山听着动静才行。
裴渠更无意见,欣然接受了南山的安排,竟还动手给她们一家子做了晚饭。
南山在一旁看得很是淡定,心道自己猜测果然正确,君子在番邦小国的确十分不易——不光种菜卖菜,连下厨的本领也练出来了。
晚饭稀松平常,榆叶羹、饧粥、蒸热的赤豆粽子,清甜适宜,又能饱腹。
凤娘虽看不见,可喝了这朴素的榆叶羹,却也免不了揣测这位郎君是个怎样相貌的人。寻常百姓家娶妇,三日新妇下厨,洗手作羹汤,以羹汤好坏断厨艺。若这位郎君是个漂亮娘子,做得这样一手好羹汤,婆家恐是要高兴坏了。
哎呀,只可惜是个郎君。
凤娘想着想着,那边南山已是吃饱了。
南山不等他们吃完,便起身道:“凤娘,家里没水了,我去挑水。”
她拿了木桶扁担便往外去,裴渠目送她离开,顺便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粥。
南山挑着装满水的木桶回来时,裴渠站在门口等她。因是余月最后一天,月亮没了显威的机会,倒是星星还算明亮,坊间静悄悄,连虫鸣声也没有。为免撞见巡街武侯,南山更是走得飞快。那小小身板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好像一咬牙,就能将整个长安都搬起来。
真是个奇迹。
裴渠在门口接过她的两桶水,帮她拎进了屋。南山放上大栓,竟有一种关门放狗的错觉油然而生。错了错了,感觉全错。她趁周遭一个活人也没有,毫无形象地疯狂晃了晃脑袋,最后扶正了走回堂屋。
烧水洗漱,水有限,没法太奢侈。尽管如此,南山也特意留了一盆热水,端去房里擦了席子。
裴渠看她忙活来忙活去,最后站到了她房门外。南山端着盆子出来,还不忘解释道:“某也是刚从洛阳回来,这席子好些日子没人睡,恐是落了灰,但眼下已是擦干净了,郎君放心睡,莫嫌弃。”
裴渠在屋外脱了鞋子,进了屋内,将包袱放在卧柜上,借着一盏烛火,将屋内陈设看了一遍。寝床高橱,窗边有一镜台,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很舒服。
他正看得出神,南山忽地又进来了。她从竖柜里取了毯子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放下寝帐钻了进去。
裴渠不明所以,却听得她在帐中拍蚊子的声音。
烛火映照下,只看到帐内一个黑影,像伺机等候的猎人,总能精准出手击死目标。她出手极快,判断力非常好,目的也十分明确。这样的人,总好像做什么事都能成。
裴渠看得走了神,南山却忽从里头探出个脑袋,看着裴渠道:“郎君,蚊子应是都打死了,你过会儿进来时要分外注意,别让蚊子再进来了,长安蚊子比洛阳蚊子还要毒呢。”她说话间以最快的速度手脚麻利地下了床,然后夹好了帐子,很满意地搓了搓手。
一手的蚊子尸体。
她似乎有些局促,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夜一点点深了下去。
裴渠在镜台前坐了许久,直到整座宅子里都没了动静,这才伸手抚上了那台面。他打开妆奁,其中面脂妆粉,眉黛髻花,应有尽有,与其他同龄女子似乎并无不同。他起了身,走到那两大只书橱前,取出其中手抄书册,翻开来看,内页上均是一手漂亮行书,唯有书封角落写的小字,是端正小楷——南山,一笔一划,有棱有角,似多了几分咽不下气的刚硬。
裴渠握着书册想了许久,他原以为自己会将那书册放回去,可最终却没有舍得。反而是将那书册收进了包袱,做了回十足的窃贼。
窃贼自有窃贼的心思,裴君的心思,与那些弯弯绕绕的男女情爱没有关系,只有一份放不下的忧。
他照南山说的,动作迅速地打开寝帐,再迅速地进去,最后迅速关上,一气呵成,却还是有一只狡猾下作的蚊子趁机猫了进来。
它先是在空中盘旋一番,仿佛叉腰仰头哈哈示威,随后寻了个合适的栖处,停在了床帐一角。裴渠几次想要打死它,可到底没有付诸实施,于是他与这只蚊子和平地处了一夜,共同分享了南山这张狭窄的寝床。
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南山,却是一夜没怎么睡好,直至外面钟鼓声一齐响起来,她才揉揉有些肿的眼睛,跟凤娘说:“凤娘啊,我做了个好长的梦,你还记得老家的橘子吗?我梦见我吃了好多好多橘子,祖父说我再吃就要吃坏肚子了,可我却还是不停地吃。”
她前所未有地叹了口气,头发全耷拉着看着很没精神:“看来我真的很想吃橘子了,可这里哪有橘子吃呢?”
凤娘一心说要睡得浅一些,可这会儿却还是睡得比谁都沉,南山的话她自然是没有听到。
南山也不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穿戴齐整出了屋,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廊里穿着旧官服的裴渠。
南山看看他,忽揉了揉眼,嚷道:“郎君不是带了官服嘛!为何昨日说没有!”
裴渠眉毛微扬了一下:“不对啊,南媒官昨日问的是裴某为何不穿官服,裴某是据实回的。”
南山气焰一下子弱了下去,好像是这样。她一拍脑门,诶,早知不该那么问。
罢了罢了,南山打个哈欠,又将他这身官服看了看,的确是旧得不能看了,可他套上这身,却没有穷酸相。浅绯色官服,这是五品官才能穿的颜色,看来当年皇帝将他送出去的时候,为显国威还破格将他品级往上拔了好几层啊。
南山忽想起那日徐妙文在马车中说裴渠要进宫面圣之事,遂问:“郎君今日要见圣人?”
裴渠应了一声,却应得十分勉强。
南山转头进了厨舍,将昨晚留的一些吃食热了热,将就着迅速吃完,问裴渠走不走。裴渠说好,又问:“裴某行李就暂放在这里,晚些时候让人来取,不知可不可以?”
南山囫囵点点头,带着裴渠出了门,又与邻居大娘打了招呼,大娘允了她会好好看照凤娘,她这才放心离去。
两人一起出了坊,初升的日头很好,南山指了指东边:“郎君那边走,某这边走,白马寺再会。”
“再会。”裴渠站在原地看她转身离去,自己则朝朱雀门的方向继续走。
朝阳将影子拖了老长,裴渠走了很久,穿过朱雀大街,巍峨皇城便在眼前。
这场本无归期的放逐,结束了。
☆、【零九】得贤之美
朝参至巳时就结束了,临近五月五,连廊餐也加了粽子。一帮老头子跪坐在席子上感恩戴德地说完好话,扭头就开始讲光禄寺的坏话——
“哼粽子居然是咸的!”
“怎么能没有枣子和赤豆!”
“没有糖!”
“光禄寺那帮混小子注定一辈子都吃咸粽子!”
光禄寺对百官的供膳基本得不到好评,光禄寺卿此刻很是淡定地坐着,挥了挥空气里怨气重重的口水,低头吃了一口美味的咸肉粽子。啊,你们骂我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得乖乖吃完!
身为四品官,有幸得此赐膳的徐妙文此时也忿忿咬了一口咸粽子,气鼓鼓地想,一定要找机会弄死厚脸皮的光禄寺卿。他正吃着,忽听到御史曹中丞与太常卿说道:“听闻裴大夫今日要面见圣人,不知这回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呐!”
曹中丞口中的裴大夫,指的正是裴渠。裴渠明经出身,起初不过是个正九品的秘书监校书郎,没过多久便被破格提为朝散大夫,彻彻底底成了个文散官,官高至五品却无所事事,再然后他便穿着一身绯衣出了国,一走就是九年。
想当年裴渠在殿试上高中第一,皇帝惊其才华,下令将其答卷抄存在尚书省,以光大国得贤之美。这了不得的荣耀现下还在尚书省存着,十多年来被无数士人观瞻,可当初那根好苗,却没有按照正常轨道好好发展下去,结果现在长成了一株歪树。
谁知道裴渠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听说还躲在洛阳种菜卖菜哩,真是太有出息啦!
“那家伙回来了也是继续做他的散官,谁叫他——”太常卿一张老脸上挤出一个诡秘笑意,终是没有将话说下去。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如何得君主之信任呢?咎由自取啊,咎由自取。
“曹某倒觉得不尽然,特意召他回来圣上自有安排,恐怕不会继续做散官咯。”
“赌一把。”
“甜粽子一个。”
“好,你不要赖。”
两个老匹夫飞快地达成了赌局约定,不情不愿地吃完了太常寺的咸粽子。
与此同时,裴渠也不辞辛劳地穿过皇城进了丹凤门,由宦官领着到了皇帝面前。
暌违已久的宫殿大变了模样,听说这九年间一直在修扩,好像要将这宫殿修到外城去似的。
君臣二人对坐良久,均是一言不发。裴渠自然不急,他已是养就了一身的好脾气,跪坐一天一夜也没什么要紧,于是只等着皇帝开口。
“你真的是要闷死朕啊!”皇帝拼不过他,语气暴躁地打破了这沉默,几要将桌上镇纸砸过去:“说句话成不成!”
君臣九年得以重见,气氛似乎不大对劲。裴渠坐等着他将那镇纸砸过来,可却迟迟等不到,于是俯身贴地再次行了个大礼:“回陛下,臣回来了。”
语声不高不低,不咸不淡。这九年之间,他将自己从明媚善言的少年郎锤炼成沉默寡言的青年,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好像跟谁都能不动声色地死磕到底。
“你起来。”
裴渠依言照做。
皇帝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比先前去国离家时竟还要高出一些,可见在番邦小国也能长个子;二十大几的年纪,脸上还是很干净白嫩,可见那传闻中贫瘠的破地方很养人;就是脾气变怪了,可见那鬼地方无人可交际,只能与菜沟通,连人话恐怕也说不利索了。
“你居然没有死。”皇帝说了见面后的第四句话。
“臣一向命大。”
是!一向命大,流放到那么个破地方居然长得这么好,实在是可恶。皇帝咬牙切齿地想着,琢磨以后要怎么扒他的皮,转念又平复了心情,凉凉笑了笑:“吃得好么?”
“极好。”
极好?皇帝将按在镇纸上的手收回,平心静气地想了一想,终于进入了正题:“你这身浅绯官服已是旧得不能再旧,赶紧换了罢。”他低头翻了翻案上条陈,道:“换成青袍,去万年县做个县尉吧。”
三言两语就将要说的事情宣布结束,实乃言简意赅界高手。
于是一个五品散官,在这寥寥几句话之后,品级一落千丈,成了从八品下的京县尉。
照理说,十多年前选任校书郎,若按部就班地往上走,第二任官恐怕也就是个县尉,可从他选任校书郎至今已有十年时间,眼下让他去做县尉,摆明了就是将这九年时光全部抹去,让他从头开始。
皇帝说完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可裴渠就跟个已故之人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末了又行了个大礼:“谢陛下。”
皇帝被他气得不轻,放出了言简意赅界的大招:“滚。”
裴渠恭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