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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两人围桌吃晚饭的时候,师傅口中犹自哼着曲儿,一面咂着杯中的美酒,一面以手击节,合着节拍。
而我面前,没有美酒,只有一碗苦苦的药汁。
我皱眉,抱怨道:“师傅,双乞的身子何时才能好?几时才能不用顿顿喝这苦死人的药汤?”
师傅被我打断,遂,暂停歌咏,道:“为师好不容易才留下双乞的小命,双乞儿还不领情。为师的汤药,天下无双,别人想喝还喝不到呢!”
我别无他法,皱着鼻子,将面前的药汁一饮而尽。
第一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2)
山中方一日,人间岁月长。我与师傅隐居在这,已盈半年。我体内的虫毒一直不能全解,师傅为之,连须发都白了过半。
他一生酷爱山水,如闲云野鹤般自在惯了。为了我的病,每日困于这深山之中的茅草屋内,想必他老人家心内也是烦闷不已。
我的左手掌心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似被利器割开过。虽已愈合,但每逢阴雨天气,便会隐隐作痛。
师傅姓凌,单名波,字留英。听他言及,他年轻时曾在杭州城外的青峰观出家,但,随着造诣日渐精深,反不再拘泥于咫尺见方的庙堂内清修,而是四海为家,行走于云山曲水之间。
每逢月半,师傅要为我施针。银针植入几处要穴后,需半炷香的功夫。今夜,又是月半。我一早收拾完厨房内的杂役,等着师傅前来。
师傅有一个固定的习惯,每晚饭后,需外出一刻,且不喜人相随。他一生未娶,膝下并无子嗣,我在他心中,除了爱徒,也似半个子女。
支起的小蓬窗外,一轮圆月皎皎如银盘。伴着潮湿的山风,徐徐拂过一阵香樟的花香。此时,正是春暮,香樟花开的节气。茅屋周围,整日围绕在沉静的香味中。
不一会,师傅果然归来。坐于油灯下,取出银针。
每一次施针过后,师傅照例会问我一句话,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老人家每次均要问我:“双乞儿,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我都会答:“双乞儿只记得和师傅在这隐居的日子,其他一概不记得了。”
其时,我心内,全部都记得。从未忘记过半分。
但,我不知师傅因何要问,也不知他每次为我施针,是为了让我记起,抑或忘记?但,我不欲让他,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双乞或者十四,还记得前事。
每次,听我如此答,师傅的眼中总有一丝迟疑,似欲言又止,又似忧虑着什么。随即,收起银针,不再多言。
今晚,仍是如此。但我,仍是作同样答。
师傅闻言,一面起身道:“双乞早些歇息吧。天色不早了。”
“是,师傅。你老人家也早些安置。双乞给你铺床。”
“呵呵,还是双乞儿孝顺。”
师傅很开心,和衣便睡了。我也很开心,手捧油灯,回到旁边自个的屋内,继续为师傅缝着之前的衣衫。陋室内,飘满香樟的香味,宛若,世外桃源。
第一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3)
当日临别前,我交待蓉妃将我的尸身送归钱塘娘亲处。但当我醒来时,眼前,看到的竟是凌波师傅的影子。数月后才得知,自己与师傅隐居的山野,竟位于湖州境内。与十四要去的钱塘相隔何止数百里之遥。十四,当时只道自个定是死了,以为凌波师傅也定是同十四一样归于黄泉,看见十四,故,自阴阳桥来接爱徒。
十四的身子,何以被送至湖州深山内师傅跟前?蓉妃,即是墨荷吗?娘亲,又在哪里?刚刚师傅,因何又说今儿才是十四的及笄生辰?我,不是去年已经年满十六了吗?今儿是三月初四,师傅因何突然说今儿是十四的生辰,十四的生辰不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吗?
这些疑问,十四很想问,但,一个字没有问。既然,十四不愿再让任何人知道我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只能将所有疑团吞入腹中。
我要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忘了,自我苏醒过来之后始,所有前尘旧事,一概抛于脑后。如果所有人,包括师傅,包括所有与十四亲近之人,得知十四已然忘了那些永远不愿再想起的旧事,就不会再有人主动向我提及过去的任何蛛丝马迹。
十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我,从没有忘过一分。我只是,把它置于心内,复用重重的枷锁锁死,并任它长满铜锈。
十四,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双乞。双乞儿,从今往后,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宛若初生之人,只有来生,而无前世。
一阵薰风拂过,油灯轻曳,我忙用手护住火苗。掌心处,那条刺目的伤痕,登时现于眼前。我心一痛,闭上眼睫,赶走脑海中突然涌出的影子,吸一口清甜的花香气,低头继续飞针走线。
师傅前日曾提及,过几日,他须赴越州一趟,如无意外,五月之前必归。并将双乞托付给村口处一对无子无嗣的刘姓老夫妻。
去年腊月,刘老伯因为染了急病,师傅偶尔路过其家门,听到婆婆的哭声,遂心生怜悯,治好了老伯。如今,他要外出,不放心我一个女儿家独居乡野,要我暂时寄居在刘老伯家里,安心等着他老人家。哪里也不许去,除了去市集买些必备的物品。
我必须要赶在师傅动身前,将这件黄衫缝好。南方地暖,春短夏长。师傅此去,路途不及一半,许是就要换上双乞缝制的这件轻薄的夏衫了。
耳畔,传来师傅熟睡的鼾声。
我轻笑,起身行至自个床头的木箱前。轻启箱盖,自箱底衣物的最下方,摸出另一件男子的衣衫。
只,缝了一半,尚有大半针脚未曾缝合。身量,比起师傅那件,要瘦小很多,我在自个身上复比了比,小脸上偷偷露出一丝窃笑。
这是双乞为自个缝制的,每次只能等师傅睡着,才敢拿出来赶几针。师傅刚睡沉,眼下,正是大好时机。我蹑足,回到窗前,屏息落座,低头为自个赶制着行路的衣装。
双乞已经决定,但等师傅前脚走,双乞后脚就出发去钱塘云庄。双乞的娘亲在那里,双乞定要偷偷看一眼娘亲平安无恙,才能放心。
双乞是个女儿家,单身上路,打尖住店,路上多有不变。双乞想过,唯有换上男子装扮,才能免去诸多不必要的事端。
想着即刻就要见到娘亲,哪怕只是隔墙偷偷望一眼,双乞的心内,也如这窗外晨起叫早的山雀,叽叽啁啁,欢快不已。
一面想着,小脸上兀自露出笑意,手下的针线,行得更急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1)
三月初十。早起,师傅便已上路,临行前将我一起带往村口的刘老伯家,交待一番,随即离去。
我看看天色,尚早,便和刘老伯夫妇提出自个到集市上转一转。今儿虽不开市,但我仍想碰个运气。老夫妻二人并未有疑,关照几句便容我去了。
我的衣袖内藏着师傅留给我的银两,那是让我在他回来之前度日用的。但,正好可以让我去集市购一头小骡子代步。我是个女儿家,虽然未曾单独出过远门,但我知道,此去钱塘路途遥远,不是仅靠我这两只脚就能轻易走到的。
集市并不大,我之前随师傅来过几次,虽然没有多少人,但很快,我便购得了一头看起来卖相很不错的。纹银十两,足以让我的口袋去了大半。
我牵了,悄悄绕过村口刘老伯家,将骡子先送回自个与师傅居住的草房,栓于院内,喂了一些草料。那些母鸡恐怕就管不了许多了,我一走,不是叫山上的黄鼠狼叼去,就是被贼偷了去,但我此时已经顾不了许多。我必须早早上路,并赶在师傅返程之日前归来,才能不让他起疑。他老人家一直以为我尚未恢复记忆,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此去是去钱塘找娘亲。
我安顿好牲口,又从衣箱内收拾了几件贴身里衣,再将那件临时赶制的男子衣衫取出备用。燃起红泥小炉,学着师傅的样子烙了几张大饼,用布包好,一起放进包袱里。转身,再自师傅一早为我备下的药箱内取出药草,这是师傅每日为我熬制汤药所用。我将之全部捣碎,和了面粉,搓成鸽蛋大小的一个一个药丸,放入包袱内,供我途中服用。最后,一切准备齐当,借用师傅老人家的笔墨纸砚,草草写了几句,揣在自个衣袖内。然后,转身锁门,回到村口刘老伯家。
一宿无话,第二日清晨,我早早起来,只说要回原来的茅屋取几件换洗的衣衫。老夫妻两人欢喜地应了,丝毫没有起疑。我含笑将一早写好的纸条偷偷搁在油灯下头,急急地去了。他们二人并不识字,但一旦发现我一去不归,必定满村寻找,待到晚间点灯时,自会发现我留的字条,集市上有专门为人代笔的先生,他们过去一问,便知。
我在纸条上只说自个是追赶师傅去了,这样,即便事后师傅回来问起,我只需说我中途迷路了,师傅就不会再疑心。
于是,我按着一早的计划,赶回茅草屋,换了男子的衣衫鞋袜,再将自个的发髻束成男子的模样,骑了骡子,携了包袱,径直奔自个的目的地去了。
我并不认识钱塘具体在什么方位,之前回云庄,都是走水路,一路有明月楼的小厮丫鬟婆子们领着,到了旱路,自会有软轿送我抵达。现在,我只能凭着之前慕容先生生前教过我的一些山川县志,凭着模糊的印象,选择望南行。
湖州在钱塘以北,为了安全,我只从官道走,途中,须路过杭州城。但,我此时已作小厮模样装扮,想必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全赖钱镠的治国有方,吴越国自始建越王府起,经他多年的治理,政吏清明,百姓安居。沿途,我虽是独行,但一路倒相安无事。
时值春暮,一路上,尽是耕织忙碌之象。鸡鸣犬吠,炊烟缕缕,一派太平之气。我所带银两不多,沿途,除了住店打尖之外,渴了,只取沿途的溪水饮用,所带的干粮吃完后,每日只吃二顿白饭。身着的衣衫业已脏了,只得花费几钱碎银在路过的集市上另买了一件,由于不合身,只好将袖口卷起,腰间用衣带束死,将就换了。半月之后,所带的银两,已经只剩下一些碎银子,干脆每日只吃一顿。
四月初七,眼看,杭州城的外廓就要到了。
第二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2)
越靠近京师,沿途越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朝来暮往的学子、商者、农夫、小贩沿着官道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我又累又饿,看着路边小贩们贩卖的烤红薯,饥饿难忍,只得咽了口水,先进城再作打算。袖内所剩的银子,已经不够我后面的脚程所需了,我必须另想他法,才能继续钱塘之行。
但,我并不担心,这些最坏的打算,我之前都想到了。我还有最后的办法。只要,我进了京师,一切应该可以迎刃而解。
进了京城时,日头已经很高了。满城春色,我无心多看,只沿街一家一家寻着当铺。月焰,价值连城,一般小店是不可能接下的。果然,给我寻见一家,门头很高,看起来气魄不凡的样子。我欣喜不已,赶紧擦拭了一下满脸的汗渍,转身进入。
自包袱内,摸索了半天,始寻出月焰,递于掌柜的。低声道:“店家,小的要将这块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