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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鉴师,我不可能让不确定真假的货品进入当铺内。”公孙谦无视抵在鼻尖的纤指,缓道。
言下之意,他允了李梅秀的典当交易,自然必须确认她的清白与否。
谎话。
他在说谎。
这个恨极了谎言的公孙谦正面不改色在撒谎!
李梅秀知道。
欧阳妅意一脸吃惊,她也知道。
秦开不动声色,他知道。
夏候武威插不上嘴,他知道。
尉迟仪浓眉挑得老高,他同样知道。
关于清白这项商品,尉迟仪在公孙谦首日犯下典当银两给李梅秀之错时,他就问过了,当时公孙谦的回答可不是这样!
独独严尽欢不知道。
不是严尽欢迟钝、不是严尽欢愚笨、不是严尽欢好骗,而是严尽欢太习惯公孙谦绝不说谎的个性。这个男人哪天跑去杀人放火或沦为江洋大盗,她也不会惊讶,但说他会扯谎,她连想都无法想像!
曾在十数年前,严家当铺有名老管事,脾气暴烈,眼高于顶,时常欺负公孙谦他们这群小流当品,每回责罚完他们,还带着无比恶意,逼他们亲口说出“管事教训得是,是我们不受教,该打该骂”的违心论,若不从,自然又是另一顿好打,那时的他们,几乎全是十岁上下的大孩子,却清楚如何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轻松平安些,只要顺从老管事的命令低头认错,就能少顿皮肉痛,偏偏公孙谦是所有孩子里最常被揍到皮开肉绽的一个。
因为,他不说谎。
违心之论,不会从他漂亮的双唇间溢出。
就算谎言能讨好人、能为他换来好一点的饭菜、能让招呼在他脸颊上的掴掌次数减少许多,他也不说。
这样的公孙谦,在严尽欢记忆中根深柢固,所以她没有怀疑他,当真认为他说的每一个字,全是真话!
“你明知道她典当的东西就是清白,你还睡了她!这跟你收下一只名贵瓷瓶再一把摔碎它有什么差别?!”严尽欢气到口不择言,管他用词不文雅,她猛跺脚,甚至粉拳落在公孙谦胸口上,砰砰有声,每一下都扎实。
公孙谦不闪不躲,接下严尽欢的怒气。
“我照老爷昔日教导,入铺的货物必须以眼细观秋毫,以手细触质感,以鼻闻墨香,以经验辩真伪。”公孙谦用严老爷最挂在嘴边的道理,堵得严尽欢无言,只能猛喘气。
一阵静默,公孙谦又开口,这一回,他对着发呆的李梅秀说:“还不回房去将这身暴露衣物换下?”不重的口吻,却相当刻意清楚让在场众人听出男人对女人的独占心,不允许有更多春光被外人窥见,将戏做足。
“……哦。”李梅秀迟钝了好久才赶忙点头,扯紧衣襟,带着一肚子迷惑与不解跑回房去,一直到茫然褪下春宫美人装,换回厚厚棉袄,身子温暖了,脑袋却仍是呼呼地灌进冷风。
到底……发生什么事?
公孙谦为什么……骗严尽欢?
不,她应该问,公孙谦为什么要为了救她,而骗严尽欢?
她以为他会是当铺中,最冷眼旁观她下场的人。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言犹在耳中。
他却是唯一一个伸出援手救她的人。
而且,还说了谎。
他根本……没验过货,她与他,清清白白,连手也没牵过。
她弄不懂他的心思,是一时之间对她起了恻隐之心?抑或不忍心见她视死如归地让人送进钱府?
他无须管她死活,把她当成一件可以买卖的商品就好,她绝对不会埋怨他的无情和冷漠,可他却……
李梅秀胡乱卸好浓妆,连髮髻髻都没拆,便想赶回大厅去看后续发展。严尽欢好生气,直至她刚离开都还在死瞪公孙谦,她会不会愤而痛打公孙谦?或者命令秦开、夏候武威与尉迟仪联手围殴他?秦开他们对於严尽欢是言听计从,无论多无理的要求,只要严尽欢说得出口,他们便一定会为她办到……公孙谦一个人哪能抵挡几个高壮家伙的围攻?她得快些回去,不能放公孙谦独自面对那种情况……
用力拉开门扉,右脚高举半空中,来不及跨过门槛,便看见公孙谦毫发无伤地站在门前,正准备伸敲她房门,他脸上身上没有见红淤青,她才安心不少,看来严尽欢没有撂人揍他。
“谈谈好吗?”他说。
李梅秀点头,退回房内,让开右半边通道,公孙谦步入,顺手带上房门。
斗室之内,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仅仅容许跪坐的小几桌,及一个放置衣物的木箱子,其余什么家具也没有,放入一个她还算是恰恰好,再加上一个高瘦的公孙谦,小小房间瞬间拥挤起来。
“我去倒杯茶给你……”她拿起几桌上唯一一个茶杯,要为他去厨房添热茶。
“不用。你也坐。”公孙谦轻轻撩袍,盘脚坐在几桌右侧,李梅秀放回茶杯,跟着跪坐於左侧,与他面对面,她不难猜测他要说什么,仍是睁着浑圆大眼,等他先说。
公孙谦待她一坐定,说道:“钱老爷那边,由我来处理,你与他的买卖就不作数了,今天晚上不用坐上钱家轿子去,你可以放心。”她刚哭过的眼,红咚咚的,泪水沾湿她的眼睫,他记得方才的她有多恐惧,这几句话,用来先安抚她。
李梅秀明显大松口气,紧崩的双肩像卸去重担,缓缓垮下,不为沮丧,而是为了解脱。
她想向他道谢,话还滚在喉间没机会说,公孙谦下一句话比她更早:“小当家虽然气愤,却也无法逼迫你去贩卖清白,不过这几日她不会给你太好的脸色瞧,你自己先有个心理准备,熬个五、六日就会过去,这段期间你安分些,能避开小当家就避开,否则她找起你麻烦,全铺子里没人能救你。”包括他,谁也不会想和小当家正面冲突,自找苦吃,他方才为她得罪严尽欢,应该也有好长一段苦日子要过。
“好。”她也不想去挑战严尽欢的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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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六十两,小当家不会乖乖认赔,你恐怕得在当铺里工作几年还债。”
她又点点头。她知道,她也不会蠢到以为严尽欢会爽快地放她离开当铺。与严尽欢相处时日不久,可她已摸透严尽欢八成的个性,严尽欢拥有最无害可人的羊儿外表,最凶残暴躁的野兽内在。
而且,她竟然会因为可以留在严家当铺里,小小的……开心了一下。
“抱歉毁你闺誉,在那当下,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公孙谦抬眸凝视她。
他来找她之前,不断问着自己,这样做对吗?这样做好吗?可是这样的疑问来得太迟,他应该要在开口欺骗严尽欢之前就思索它,当铺典当并非儿戏,不能说当就当,耍赖不当就不当,当铺是讲利益之地,不行善,不积德,只问有没有利头可赚,李梅秀胆敢走进当铺里骗财,自然自己要想好后果,她典当清白,期限到了,无钱赎回,当铺按照惯例,处置流当品。
可是,他又该死的心软了。
理智明明就告诉自己,他要无视她,偏偏对於她的一举一动,他又看得仔仔细细,完全无法不去注意。
“你不要这样说,我很谢谢你帮忙我,我……才很抱歉让你说了谎。”李梅秀觉得闺誉被毁的人,是他。他不仅因为她,将自己儒雅形象破坏光光,成为以特权欺负姑娘的劣徒,还因为她,做出他最嫌恶又不齿的撤谎行径。
公孙谦沉默一会儿,目光没从她饱含歉意的脸蛋上挪开,她卸去胭脂水粉,容貌稚气许多许多,分明就是个年轻小姑娘,应该要活泼天真,应该要无忧无虑,她却靠骗术为生,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这般的她?
“说谎是件相当痛苦之事,你为什么还要用它来诈骗金钱?”他平生第一次为她破例,罗织谎言欺骗严尽欢。他厌恶谎话,那些虚伪字句从嘴里说出,罪恶感却在胃里翻腾,教人反胃作呕,他无法理解,她为何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把说谎当成喝杯茶水一样轻松容易。
“我从小就跟着爹四处行骗。我打三岁开始就会拿泥巴抹脏死扮小乞儿,可怜兮兮地坐在街角,假哭地说我爹过世,家里没钱葬他,骗取过路人的好心施舍。我不知道那样是对是错,但我知道我拿回钱后,爹会很开心地拍拍我的头,再牵着我去面摊吃一大碗热乎乎加不起的汤面。”那是她最最快乐的时光,年纪小小的她,无法分辩善恶,就像一张白纸,被涂上墨就变成黑的,被染上茜草汁就变成红的。她爹也是满嘴谎言,还被邻居取了个“白贼李”的调侃绰号,他从不以为意,他告诉她,上自帝王,下至父母官,哪一个不是诈骗百姓民脂民膏,他们骗的更多更吓人,他不过是撤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她听信爹的说法,认为爹说的好有道理。
骗财不骗色,骗人不骗鬼,坏人骗多多,善人骗少少,骗完心感激。
这是爹的座右铭,也是她的。
她第一次觉得说谎是件痛苦的事,就是骗他。
尤其当他眼神里透着对她的不谅解;当他用淡淡口吻,说着绝情话语;当他转身离去;当他视若无睹,她觉得好懊悔,好气自己。
看着她诉说往事的神情,公孙谦不由得想像起一个粉娃儿,抹脏了福泰小脸,佯装成孤儿,用软嫩的嗓在泣诉家中无银两为亲人下葬,然后会有好些个大人将碎银或铜板塞进她的掌心,同情她的命运,并且软言安慰她,直到人潮散去,滑过两行水痕的肮脏小脸慢慢绽开慧黠笑容,握紧双掌里的收获,回去向爹讨赏……
那是她的成长经历,若他也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说不定他的谎言会说得比她更麻利、更顺口,他无权指责她——
咦!他竟然在帮她辩解,把说谎行为合理化?
这……太违背他人生向来谨守的道德伦理——无论好谎言坏谎言,谎话就谎言,永远也不会变成真实。
“那是童时无知,现在你已经是个大人,要知道欺骗别人是要不得的坏事。这一回你应该有得到教训,希望你日后别再以谎言诈骗,获取不义之财。”公孙谦想将她这头迷途小羊羔道回正道。
“……我答应,以后绝不骗你。”但其他人,她无法拍胸脯保证。
“不单单是我,你不能欺骗任何一个人。”公孙谦不满意她的回答。虽然,听见她的允诺,他有些小欣慰,然而……他不确定她那句话,是真,是假?
他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吗?
“这……”这个要求太困难,她不像他自律,说谎对她而言像是扒饭一样容易,一时之间她根本改不过来。
“我只要再听见你撤一次谎,无论是对谁,我都不会再手护你,任何的后果你自己承担,那时,别怨我冷眼旁观。”公孙谦仅是陈述事实,没有威胁,没有强迫,表达他的立场,以及他对於谎言的容忍极限。
李梅秀很不想得到他的冷眼旁观,今日若不是他帮助她,她现在应该正哭得淅沥哗啦,全身发抖地等待钱复多派人扛她回府,她希望他在她害怕之际都能挺身而出,像方才与严尽欢对抗那样,她想得到他的出手相护,她想……
“我……知道了。”她回得虽迟疑,心里却努力告诉自己,要做到,她要改掉说谎的习惯——
公孙谦终于露出了进入她房内以来,第一个轻笑,他的笑容,和当时他误信她的谎言,以六十两典当她的清白,他将银两交付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