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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执起一只筷子敲她的手背,“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晨曦想了想说:“还可以,但和你自然是没法比了,你在资本主义自由世界一定是过得风生水起吧。”
“风生水起,呵。”郭远眯着眼将一根烟点燃,在烟雾朦胧里注视着她那双始终低垂着的不敢过久注视他的眼,缓缓地说,“贺晨曦,我过得很累。”
晨曦很是诧异,“你累什么?每天想着吃什么稀奇的?还是存折多了密码记不住?看不出你也跟非主流小孩儿似的学会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微抿的唇一松,他正待要发作,冷不防来了三五不速之客。晨曦几乎被她们的疯狂围攻挤下椅子去。清一色纯白制服上衣,齐膝深蓝西装裙,高耸的胸脯也在眼前连绵起伏,襟前银光一闪,一只银色的小鸟,贺晨曦自然知道这是银夏的标志。
完全无视她,热情的空姐七嘴八舌地询问郭远什么时候正式上班,并表达了能和他组班子的美好愿望。郭远也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温文儒雅的模样,微笑耐心地一一解答,俨然是业界明星架势。几个人还拿出了手机扒着肩要和他合影,但他婉言谢绝了。她知道他生平最反感的诸多事,其中就有照相。
待她们散去,晨曦才就刚听到的只言片语提问:“飞阿根廷那次是怎么回事?好像挺悬似的。”
“不提行吗?”
看着他神情淡淡的,晨曦没再追问,想那肯定是一场灾难,幸好,他能全身而退。
“贺晨曦,我不说你就不能追问一下?飞行事故中,运气成分和技术各占一半,如果角度、风向再偏差一些,今天你就看不到我坐在你面前。我问问你,倘若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你有病。”晨曦别开了脸。
“别逃避问题,如果我真的死了……”
“你烦不烦?你再说我走了!”晨曦腾地站了起来。
郭远垂下了头,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有机玻璃桌面上划着道子,一道两道三道,突然挑起眼皮看她,“要不坐下,要不提包走,站在这儿干吗?”
晨曦默默地坐了下来,自从爸爸过世后,每每听到“死”这个字她都心头一颤,人怎么能假设自己死了呢?不能,不能的。她嚅嗫着唇说:“这行风险这么大,你这又是何必。以你的脑子,做哪行都不会差。”
郭远淡淡一笑道:“有些人是天生的飞行员,你可能要说我自大吧,但你得相信在空中我几乎是无所不能。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就是我从小的志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有一件事和一个人对我是最重要的,你叫我怎么放弃?我一个都不会放。”
晨曦瞪着眼睛望着他,等待他说出那一个人来,但他却不说了。于是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别瞎猜了,是我妈。”
好在灯光是暗淡的,看不出她面庞的绯红。她呵呵地干笑着,是郭妈妈,至少是能接受的。她夹起了一块肉仔细端详,喃喃道:“你说那么多漂亮空姐围着你,你就没看上一两个?”
“光漂亮不足以配我。”
“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
“门当户对是必要的,像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肉滚下了筷子掉入汤碗,滚烫的汤汁溅在了她手臂上,她用纸巾反复擦拭,手不疼,倒像是溅到了心上。
门当户对,她反复地默念这个词。近几年还好,如果他再早些年回来,她可能压根都不敢见他了。因为那个时候她家的环境太差,特别是上高中的那几年里,父母工作了几十年的学校清退了一帮老教工,只给了一笔少得可怜的买断工龄费,又正逢旧屋拆迁,旧房子住不了,新房子买不起,进退维谷。大学四年她一直是努力拿奖学金,不想再增加家里的负担,除了基本的生活费,她从不伸手往家里要钱,为了省钱买些书和女孩子的东西,她四年几乎就没买过新衣服,直到爸爸被一家市重点高中聘请当任课老师,家里的经济才算好转了些,只是爸爸去世之后,经济的大梁就靠她一人扛起了,这样的她,还能和谁门当户对?
晨曦本想驳他:谁痴心妄想了,我压根就没考虑过你。但还是觉得自欺欺人,最艰难的岁月里,她都是闷着头过,心里不断想着,终有一天他会来找她,虽然她在乎的从不是锦衣玉食,良田千顷,但想他总能让她过上安稳恬淡的日子,每每想起,心就有安放的地方,也不再那么彷徨。
原来不是那么回事,痴心妄想,好可怕的字眼,足以颠覆她的所有。最后她也只能垂头淡淡一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扳的是章台柳,这种条件,我哪敢多想。”
莫名就没了胃口,郭远一个劲地让她多吃点,再吃点,她也只是抱着碗一粒米一粒米地嚼。最后一结账,一顿饭花了五百多,服务员指着剩菜问:“要打包吗?”郭远示意服务员问她,晨曦狠下心来摇了摇头。她是不想给他机会嘲笑她小家子气。
回去的路上郭远兴致颇高地将车载音响开到最大,手指轻快地敲打着方向盘,巨大的电音刺得贺晨曦耳膜生疼,她按紧了太阳穴,心扑通扑通地跳。行至高潮处,他陶醉在毫无美感的音乐里不安分地晃着身子,时不时吼出一句贺晨曦完全不懂的语言。冷不防被狠狠推了一把,他莫名其妙地扭头看她,关小了声音问:“你干吗?”
“你动静太大,我头疼!”
“这是我最喜欢的乐队,Nirvana。”
“我宁愿去听老和尚念经,还图个清静。”晨曦闭着眼靠在了椅背上,任他再讲什么都不再搭腔。郭远伸手覆住了她的手握了握,“生气了?我关了还不行。”见她依旧没反应,便凑近了脸问,“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
“没有,你说的都对,对我来说都是金科玉律。麻烦你专心开车。”贺晨曦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别开了头。
郭远皱眉,“你话里不带刺会死?现在你性格可真不好,有棱有角的硌得人生疼,还专门跟我作对,像那天我让你打车,你非坐公交车,你看不出我是在关心你?这你也和我犟,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晨曦轻叹一声,“你不要总拿你的思维方式来想我,穿鞋的自然不知道赤脚的辛苦,你也知道我家并不富裕,别说打车,就是坐一元五角的公交车,如果远不过三站,又不赶时间,我都会走着去,何况工作还没着落呢。我哪有精力去跟你对着干,去猜测你们这些人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生活需要我不断去努力才能继续下去。”
郭远目光僵直地注视着前方,突然叹了口气,“何必说得这么可怜兮兮,如果你觉得你过得辛苦为什么不跟我说?难道我在你眼中是不值得信赖的人?”
“我只是打个比方,比上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最艰难的时刻,都已经过去。
车子在楼下停住,脚刚落地,一只狗狂奔而来一口咬住了郭远的裤脚。晨曦认出这狗是旺财,正欲喝住,隔壁的小夫妻已经匆匆赶来把旺财抱了起来,一边打一边连声道歉说没牵好绳子。郭远狼狈地扶着车子,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狗肉吃多了。
“这死狗又到发情期了,见谁都要扑上去,特别是帅哥,一扑一个准。”小翠笑嘻嘻地看着郭远,撞了撞晨曦说,“行啊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就是你上次说打算定下来的那个人吗?简直惊为天人啊!”
郭远眼里燃起一束绚烂的火花,看着小翠花痴般地朝自己伸过了手掌,他也微笑地伸手去接。小翠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是美院的老师,晨曦说你雕小人雕得特别好,哪天能帮我雕一个卡通版的我的模样呀……”
一只手瞬间僵了。
最后小翠被志“押”上了楼。郭远倚在车身上,含着根烟嗡嗡地说:“美院老师,是上次和你钻厕所的小子么?你可真爱他。这等好事干吗跟我藏着掖着?怎么也老朋友一场,你就那么不稀罕我的祝福?”
晨曦想了一阵,想到没解释的必要,也没想到他会去计较的理由,只淡淡一笑说:“谢谢你的祝福。不早了,我先上去了。”她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听见身后疾风暴雨般的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只手猛地扯住了她后衣领,闷雷般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
“祝福个屁!你凭什么就这样和别人定下来了?那我呢?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这一夜是格外漫长。滴答滴答的时钟在寂静里显得分外唐突,仔细听上一阵,心跳就会放缓,直至透不过气来。
曹远樱掐灭了烟,凝视着匍匐在脚边地毯上无声无息的男人。天已经蒙蒙亮,小区面包房已经起了炉灶,丝丝香气像顽皮的精灵般无孔不入,她这才觉得有点疲惫,有点困意。
十年前的一个暑假,她拿到了一笔奖学金,外加父母的资助,独自去了趟英国。之前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辗转和郭远联系上,说好来接她的,但他还是迟到了一个多钟头。再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到达大厅时,她万分激动,等待时的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看着他穿着灰格子的衬衣和黑色牛仔裤匆匆地朝她走来,她就像小粉丝见到偶像一般跳起来拼命摇手臂。后来才知道他从剑桥镇来机场需要开三个多小时车,算算看,早上九点的机,他六点钟就得出发了。
他帮她把行李统统丢进他又旧又脏的大吉普后座,绑好安全带说:“走,带你看看我的学校。”那言语中充满了自豪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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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对徐志摩那河畔的金柳,榆荫下的一潭望眼欲穿,就更别提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她抓着他的手臂说:“我要去看康桥。”谁知他拍着她的脑袋说:“什么康桥,据人说徐志摩描写的桥实际上是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那桥下有好多失意学子的冤魂,‘撑一支长篙’,你确认他不是在打捞尸体?”
扫兴!她狠狠瞪他。
那天她跟着他走了很多地方,首站便是着名的三一学院,郭远说这里诞生了一个很着名的动物。她有些茫然,他却笑哈哈地说:“小熊维尼啊,它的作者就是这儿的学生,非常有名。”曹远樱有些不理解他的思维方式,他是学物理的,那可是出了牛顿的地方,他却单讲小熊维尼。
逛了一天,最后他带着她回到他租住的地方,位于剑桥西南一个叫格兰彻斯特的小镇,他说一定要去那里的果园坐坐。
脑袋上不到半米的地方垂着累累果实,她伸手去摸,问他:“牛顿是不是在这儿被苹果砸到的?”他笑笑却并不作声,坐在湛蓝色的帆布椅上,端起桌子上的伯爵红茶抿一口,精致的印花骨瓷碟子盛着烘焙得喷香的小茶点,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间隙筛下斑斓的光点,洒在朴素的木桌上,枝叶晃动间光线半明半暗,在他脸上投射出一道立体的阴影。她有些失神,听见他突然开了口:“在这里喝茶是剑桥的一大传统,来者不免要附庸风雅一下。听没听过Brooke写的两句在这儿喝下午茶的随感?Standsthechurchclockatten…to…three,Andistherehoneystillfortea?”
她有些不明白,“翻译成中文怎么说?”
“教堂时钟已过午,尚有蜂蜜伴茶馨?”
心陡然一动,她想她就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