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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静轩给云舟那封信笺里,写的是他的真实情感。从去年元夜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在恋爱了。
可他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抵制这奇怪的感情,三个月的时间发现这感情是恋爱,再用三个月的时间,去猜疑她是不是也爱他、他要用什么法子去问她。
他现在取出了这张纸。
桑皮黑纸,还不到一个巴掌大,裁得整整齐齐,上头没有字迹、没有刻痕,什么都没有。
唐静轩微微仰起脸,闭起眼睛,把黑纸蒙在脸上,没有直接挨到,隔那么一点点。
当女孩子挑选胭脂纸,想闻闻它的香气时,这是很正确的一种手法。
他闻见了香气,横斜水清浅,浮动月黄昏。
梅香。
那年元夜,月色如银,金吾不禁。人间诸般繁华灯火,隔了半个山头看,洒了一层银霜,仿佛也宁谥了。
他在最热闹不堪的佳节,爬上连最简单的六角琉璃灯都没有一盏的冷清山头,抱膝孤坐,回头去看夜市的灯火,以为这份情怀唯己独有,想不到又来了两个人。
两个女孩子,没有挑灯,其中一个娇滴滴抱怨:“表姊,怎的不命人多点些灯火来?”
唐静轩听出这声音是他的堂姨,福珞。
福珞这小家伙,年纪虽不大,沾了母亲的光,辈份比他高了整整一层。
福珞口中的表姊是谁呢?一堂已经三千里、一表又是三千里,这位“表姊”很可能已经不属于他的亲属范畴了。
他听到“表姊”回答说:“珞儿,你看月明如水,点起灯来,岂不乱了月色?要灯,夜市里尽有。你且立此处回头看,那些繁华不堪的灯火,隔了这段距离,是不是被涤得净了?”
唐静轩心里当时就“噔”的一下。他自己心底的话,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这个人对他来说,一下子比手足还亲密。
可他还是听不出“表姊”是谁,便偷偷探出半张脸去看,但见福珞身边一个姑娘,与他相仿佛年纪,发辫以金丝扎拢,斜在一肩,双瞳若剪水,肌肤若美玉,身材合度、眉目温柔。
两个女孩子行到梅树下,福珞道:“舟姊,梅花承着月光,真如雪似的。”
唐静轩忽然有数了。这一位,定是唐家四小姐云舟。他跟唐家小姐们,确实已称不上亲眷,碍着男女关防,很少见面,但听总是听说过的。云舟在闺中的口碑,实在好得紧,他却总觉得“贤惠”、“温柔”之类的头衔,不足以吸引他。今日无意中听她一句话,他的心跳起来了。
福珞在那边又道:“月光都让梅花承去了,我们在树影下,怪暗的呢?”
云舟掩口一笑:“丫头,你怕黑?”
“不!”福珞调皮道,“我怕我躲起来吓唬你,你见不到我,会哭鼻子。”
“哦,”云舟便折下一枝梅花来,递给福珞,“你且戴上这个,纵然四周一片黑暗,你走开,我闻见香气往哪边浮动,就能循香找到你。”
唐静轩心里,又有什么融化了。像某些佳茶,只有以中泠水煎开,才能尽得滋味。其中雅趣,只可意会,不足向外人道。
他没想到,一年前,谢家就曾有女孩子说过类似的话,可不是云舟。
那是暑天入夜,暮霭沉沉,炎气初销,云华和洛月坐在院子里乘凉,洛月起身要拿个什么东西,不放心的回头道:“小姐,我掌个灯来吧?这么暗,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用看清什么,只要知道你在哪就行了。”云华笑着分襟上一枝玉簪给她,“配了这个,纵然你起立徘徊,我循着香味,也能知道你在哪里。”洛月笑着走出两步:“哎,四小姐来了?”
云舟在那天记住了云华的雅趣隽语,元夜里有意卖弄了出来。
唐静轩自以为躲得好,不知月光将他高冠上的珠穗映亮。云舟晓得这片山是慈恩寺地界,天还未黑,早早封了山门,才不放闲杂人等上来,会匿在此处、又戴高冠的,必是谁家公子,而且必是个爱清闲的雅人,就同福珞说了那净月涤灯的一番话,又拈来云华妙语助阵。她不知躲着的是谁,不过她已经十九了,挑来拣去老不出阁,总不是个事儿,能吸引多一个清雅公子来给她提亲,总是好的。最好是吸引到唐家长孙,云舟自己私下掰算,阖城实在只有他最配得上她。
唐静轩把云华的风雅,加分在了云舟身上,下定决心,跑回寺里,也要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艺。他有架扬琴寄在寺里久了,声且大,极适合山中传语,便叫小厮搬到天台月色下,使尽解数弹奏一曲,但想佳人听见、看见,最好是循声而来,然后——
然后能怎样呢?他又想像不出来了。
云舟确然听见琴声,也见到那月华之下、玉栏之上,抚琴的公子。那种角度和光线很帮了他的忙,令他的姿仪似乎跟云剑也不相上下。
云舟那时候简直就有举子蒙对了试题,高中在即的感觉,但忍住了,跟福珞嘀咕了几句,蹑足而退。
唐静轩那晚孤零零的弹完了琴,什么也没发生。后来,再后来,也什么都没发生。他忍不住,找个借口,去福家作客。大人背过身,他跟福珞寒喧:“珞姨,好久不见。”福珞掩着嘴笑:“元夜我还见了你一面呢!”
唐静轩也笑,这笑是像春天的花芽一样踢着蹬着要从他心里绽放出来的,可他硬要憋住,就憋得面部扭曲难看了一点:“哦,我怎么没见你?”
福珞不回答,却把他看了又看:“静轩,我说你身体不好吗?”
唐静轩道:“我很好呀。”
福珞摇头:“你很好,怎么像是吃了几斤巴豆,却偏要坐在学堂里不准离席似的。”说完这句俏皮话,自己也觉得自己太粗鲁、太不像话,就背过身去,遮住脸,吃吃笑道,“那晚你要是也这么别扭,我可不敢叫表姊看见。”
唐静轩捋了捋脸皮,竭力要让自己自然一点,但心可忍不住跳:“表姊?”
“我的表姊,不是你的表姊。”福珞却板起脸皮来,“一表三千里,我跟她还搭得上关系,你就搭不上了。所以你不能跟她套近乎,只能叫她谢四小姐。轩儿,这礼数不用我教你。”
这小东西竟然真的搭起堂姨的架子来!
往常,唐静轩不会太卖福珞的帐,这一次他却只能喏喏连声,全盘受下。
他的态度实在良好,福珞就又笑了:“我倒宁愿你跟她搭上关系呢,这样你也得管她叫‘姨’了。我说不定能叫她见见你。你们的怪脾气,真真的都叫我受不了。”
唐静轩把“怪”视作褒奖,暗里百爪挠心,面上还要装镇定:“哦?”
“譬如那天,我看见你弹那怪琴,就想开口招呼你,她止了我,说不要。不要就不要吧,她又不走。一直立在树影子里听你弹完。我叫她坐下来,她都不坐。我问她为什么,她倒好像很奇怪我会问这话的样子,对我说,‘福珞,你会在花下晒?吗?’喂,你说花下晒裤头跟坐下来听你弹琴有什么关系!”
唐静轩抿嘴笑道:“这个不好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福珞道:“怎么你们都这样。我问她,你弹得怎么样,她也回答我讲,不好说。‘珞儿,你不懂。你要懂,我也就不必说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表明她对他的理解和敬重,表明心有灵犀一点通,表明踏破铁鞋,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又或者是他自作多情呢?他七上八下,无法确定。
闭上眼,暗黑如夜的纸在指间,梅花的气息淡淡氤氲,他才安心了。
纵然不能相见,她愿佩上梅花,叫他好寻她。
唐静轩双手捧起那坛云子,奉给云柯:“君请笑纳。”
云柯不爱下棋,他宁可玩蛐蛐。本城叫得最亮、咬得最凶的一只蛐蛐,在风吟坊南宫大爷手里。他只肯跟几件东西交换,其中一件,就是恪思阁的镇阁云子。可异南宫大爷棋瘾虽大,恪思阁老板的蛐蛐瘾则完全没有。更可惜南宫大爷虽自称大爷,腰包里却没有几个大子儿。
于是云柯笑咪咪抱起这坛昂贵的云子,就好像全城最帅的蛐蛐已经抱在了自己手里:“我真等不及叫你姐夫了。”
措词不是不粗俗,但在大喜的心情里,唐静轩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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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富贵险中求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三十六章 富贵险中求
太守夫人跟福珞,几乎是同一天到谢家的。
云华却恰好在这一天,跟丫头明雪一起开始上吐下泻,被疑为传染病疾,不得不搬离老太太的院子。
云柯说得对,云华真是个麻烦人。她这病,病得真不巧。老太太好不容易对她产生的欣赏、怜惜、重视,一下子又全都要打消了。
云华自己却不识相,哭着向老太太求情,不敢回自己原来的院子。她倒没指责云蕙,大约知道没有证据的话,指责也没有用,只好另找个理由,说她不敢回花卉有灵异的院子。
老太太头也要炸了!真恨不得把她捂了嘴,直接打麻袋丢回那院里,任她自生自灭去!
“不妥当哪,奶奶,”云舟轻言慢语,“六妹妹病成这样,恕孙女儿说句不吉利的话,还逆着她、吓着她,怕要出岔子的。她若有个万一,外头传说,是被花妖克的,咱们家的名声置于何地?”
谢府出个花妖,还克死人……是够难听的。说不定连宫里的云诗都会受牵累。
老太太道:“依你,该当如何?”
云舟道:“请六妹妹到我屋里休养罢?她应该乐意的。”
老太太大摇其头:“珞儿住你那里了,再搬个病人进去,成何样子?”
这是明摆着的。
云舟便道:“那末……”
“你大嫂子那儿,录事夫人去住了,”老太太又道,“总不能又叫珞儿挤过去,她也不自在。”
云舟脸通红。
太守的长子,作了本城录事,他的夫人就是唐静轩的母亲,这次来作客,明摆着是过来看看准媳妇儿的。她早就见过云舟,对云舟印象还是不错的,但还是要再看看,婚约有谱之后,云舟的表现是否仍然稳重可靠?云舟通过她的考验几无悬念。录事夫人将把很多精力放在大太太身上,看谢府整体表现是否跟云舟本人一样好,各方面的嫁妆是否能让太守家满意。
这里的嫁妆,取广意,不止指金银珠宝,还指官场、农庄、甚至商事等安排。谢家好歹是锦城数得着的大家,太守有很多方面,指望着谢家,当然,太守方面的聘礼,也将作出很有诚意的表示。录事夫人代表了太守家前来,大太太代表唐家接洽,在非常大家风范的仪态下,展望两家前景,像商人谈合作条件一样的谈,大约要用上好几天的时间,达到初步合意,然后太守家就可以正式来向谢家提亲了。
这样,录事夫人当然不能住在云舟的院子、甚至不能住在大太太的院子里,否则太短兵相接了,显得谢家女人很掉价似的。大太太的大儿媳,谢家大少奶奶,就担此重任,热情接待了录事夫人。挨下来,福珞跟云舟同住同起,是很自然的事。准儿媳跟准婆婆晨夕碰面,身边是该有个外姓同龄女伴作陪,以免尴尬。
云舟红着脸低着头,不再评价客人的住宿,老太太却谈起福珞来:“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