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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知道他是在试图鼓舞士气。
王朴见众人反应不太热烈,又阐述道:“三处大战。幽州城步兵大战辽军突袭、西山之役、温渝河之役,都是辽军败退!”
王朴说得是事实,但郭绍还是高兴不起来。
只论战役的胜率是没有意义的。防御战胜利,没能歼灭辽军主力,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真相是周军处处被动,被袭扰了攻城士气;最重要的失利,是痛失大将、皇帝的结义兄弟!
战陨大将,会失大军之气……这也是当年史彦超被围,先帝要严令晋阳北路军救援的原因。大周第一猛将若战死,会被“夺气”;大致原因是会对军心造成心理影响。
这回也一样,皇帝的结义兄弟,一死、一重伤生死未卜,对军心影响很大。
郭绍既没有说要嘉奖李处耘,也没责怪。
王朴进言道:“辽军援军溃败,一时难以再威胁幽州。臣认为骑兵可先回大营休整;明日一早,攻城诸部照部署继续攻城。”
郭绍开口说道:“就依王使君所奏。”
枢密使王朴,才能威望是被禁军将士认可的,而且一向被皇帝倚重,生病了还要皇帝亲自寻医问药,地位可想而知。郭绍在这种时候必须维护王朴的威望。
……此前,郭绍一看到杨彪罗猛子,当时就已经醒悟了。
在这场战役中,各处场面杂乱,乱局之中仍有其本质:攻城的周军被辽军袭扰。
辽军援兵本质是一次大规模袭扰,从兵力规模上就很难真正击败郭绍麾下的周军精锐。郭绍错就错在损失了大将。
郭绍一肚子郁气,绞尽脑汁总结教训。
首先是丧失主动权,百战百胜的大周禁军,还不太适应与辽国的战争模式。辽军作战并不像诸国一样寄希望于一场决战,甚至似乎并不计较胜负。袭扰、奔跑才是他们的策略。
其次他对两个大将兄弟的伤亡无法释怀,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布局仍有疏漏。
郭绍不断翻看着地图和奏报,从头到尾仔细推论战局,情绪十分焦躁。
以往他打过很多大战,虽然也劳心劳力,但整个布局十分流畅……战争节奏在掌控之中,有种随性果断的自信,哪怕很多时候风险很大,自信也能让他奔放进取。
比如在攻灭南唐之战时,让李处耘孤军在一个偶然的战机下孤军深入,风险还是很大的;却也是奇招胆识。
而现在,失手让他失去了节奏,反而有种束手束脚的顾虑。
郭绍翻阅厚厚的幽州之战笔迹,回到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攻下幽州城。
现在,他质疑是否还能攻下幽州城。
大周军先期到达幽州城后,修围城工事就花费了半个月,然后攻城不太顺利……火炮没能有效地压制守军干扰,导致现在护城河没能快速地填平;挖地道想埋火药,却渗水。
火药必须要埋在地下并且加固密封才能产生足够的爆炸力量,毕竟黑火药是快速燃烧的原理,因为在密闭的空间气压骤然变大、压力得不到释放才会爆炸。这个郭绍很清楚,当年赵匡胤支持“二李”造反围攻晋州,挖了地道但密闭不好,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就在这时,王朴求见入内。
王朴示意郭绍身边的侍从退避,一脸愧疚道:“老臣有负陛下信任。”
郭绍道:“做决定的人是我。”
王朴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道:“辽军援军溃败,但兵力未收到致命打击。虽然他们需要时间重新整军,但迟早还会形成袭扰威胁。”
郭绍点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王朴道:“周军马军若过分向幽州城收缩聚集,辽军会控制外围活动区域,并且极可能会袭扰大周军后路粮道。所以老臣以为马军依旧要在前方展开部署,得到纵深。
幽州步军各营,得重新加固防御工事,在围城工事之外修建营寨沟墙防御,防止这回的意外再次发生……”
郭绍丢下毛笔,忽然说道:“王使君认为,照现在的形势,在辽国主力南下之前、咱们真能攻陷幽州城?”
王朴听罢脸色微微一变,没有马上答话。
沉默许久,王朴才沉声道:“陛下向来百战百胜,不少人甚至相信您是天神转世。攻幽州之前,朝廷内外都认为大周一定能收复失地,若因折损大将无功而返,恐怕舆情不利……”
不仅是天下人,王朴也有点难以接受的样子:“辽国要聚集主力,尚需时日,兵曹司卧底、枢密院细作、禁军暗哨都在敌境有所部署,咱们此时主力也未有损伤,还有时间和机会。”
郭绍道:“若是判断无法速攻下幽州城,拖延下去会加大风险。何况咱们攻城有大量步兵辎重,临时跑不掉,不能不未雨绸缪。”
王朴默然。
郭绍道:“势已不在我方,攻城难度加大,士气又受到影响,我直觉战机已经失去了。”
想着变成死尸的罗猛子、昏迷不醒的杨彪和伤亡的上千将士,他艰难地轻声道:“世间最难的事,是输得起……”
第六百一十七章天色
几天过去了,白天的炮声依旧轰鸣、并开始构筑新的防御工事,攻城进展速度比晋阳慢很多,郭绍询问杨彪还没醒来。
太阳渐渐落下西边的地平线,天地间也黯淡、沉静。郭绍走出中军大帐,看到天空一片灰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依稀记得刚到幽州时,自己也在晚上出来走过,但那时的心境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此刻,将士们已经回营,旷野上篝火点点,隐隐有草丛里的虫子叫声传来。守营的将士纷纷站直身体,侧目注意着郭绍。身后王朴等幕僚依旧站在帐篷门口。
天空灰蒙蒙一片,云层好像压得很低,让人产生压抑之感,风云在黯淡朦胧的地方隐约在涌动,神秘而模糊不清。
天上或许有神灵,郭绍依旧站在地面上。但是,世人认为他是战神,神当然是无所不能、必须能胜利。
郭绍清楚地认识到一旦退兵的不利影响,他有种下不了台的感觉。
这是一次艰难的抉择。
郭绍面临的压力主要不是被辽军第一波援军袭扰,而是攻城不顺利。辽国主力将会到来……幽州城周长达一二十里,除了五万多机动骑兵,十余万人包围城池、兵力非常分散,无法在城下与辽军决战;除非离开幽州城,在没有攻陷幽州的情况下深入幽州地区与辽军对阵,那样的话显然已经违背了这次战争的战略预计。
这几天他想了很多。此次北伐本身就是一次战略性的冒险。
如果没有让虎贲军骑马步兵攻击辽军宫帐马队、进而影响了士气,如果挖掘地道选择的地点正确一点,如果守军不是把投石车大量放在火炮盲区,如果……运气再好一点,没有那么多细微的因素一次次影响攻城的进度,或许可以及时攻陷幽州城。
那么战略冒险就是正确的决策,郭绍也就不会再想这些东西了。国家之间对决主要靠实力,但只是一两次战役的结果便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要靠运气。
王朴说得对,到现在为止依旧还有机会和时间。
……郭绍却感觉自己不敢再冒险。
这场战役从一开始就是一次战略冒险,容错很低,存在很大的失手风险;而现在的风险骤然变大。
后果更是变得十分严重,万一损失了主力,郭绍将面临不可挽回的灭顶之灾;禁军精锐在短期内几乎不可再生,一旦损失,郭绍将没有实力维持国防和统治。
这样的严重后果下,就算风险很小、也会叫人提心吊胆,何况现在拖延下去风险并不小。
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高考,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他做过了无数的练习、准备得非常充分,但临场依旧担心出现意外、担心失败,哪怕那种风险比较低,但只要成绩没下来就无法踏实。
而现在,他面临的风险和失败威胁大得多,后果也严重得多。大周军一旦遭遇战败,关系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郭绍心里的忧虑难以言表。
他也不得不权衡:在收益和后果之间,这种冒险是否值得?
……郭绍又不甘心放弃。
他想规避严重后果,但并非要放弃幽州,迟早还会来。但是,这次一退,等待下一次的时间漫长,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退兵也会造成别的风险和后果,主要来自国内。
郭绍没法逃避,进、退都得面临挑战,不一样的挑战。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就在这时,王朴走了上来,说道:“陛下,夜里下凉,您在外面站得太久了。”
郭绍转过身来,一面往帐篷里走,一面说道:“我不会认输,而会为了下一次卷土重来积蓄力量、寻找新的道路……一定有比现在的战略,更好的道路。”
王朴听罢沉声问道:“陛下决意要退兵了?”
郭绍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走路都感觉有点飘,他抬起头盯着王朴的老脸:“青山还在,实力未损,就可以主动选择新的时机;而不是一定得被动地留在这里冒险……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唉。”王朴的叹息简直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
郭绍用推心置腹的口气低声道:“损失禁军的风险我承受不起,但国内的暂时挑战,我还承受得起。”
王朴道:“老臣附议陛下之意……只是有些失落。”
“我明白的。”郭绍道,他握紧拳头道,“明日一早召集各路大将,部署有秩序的撤军方略,要防范辽军骑兵和幽州守军的袭扰。”
王朴抱拳道:“臣遵旨。”
郭绍穿过大帐,到后面就寝。王朴站在账内,躬身送别,久久没有离开。
一个侍从弯腰掀开一道垂帘,郭绍走进去时,稍稍转头,用余光看了王朴一眼。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不过桌案上、帐篷壁上都是地图,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整洁了。桌案上放着一个烛台,一枝很粗的蜡烛、烛芯也很粗照亮着这里,床边和案旁比较明亮,角落的光线就越来越朦胧。
郭绍坐了下来,看着火焰的跳动。
内心的失落,就算无论怎么理智地分析也掩盖不住。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灯火前,他还感到有股冷意……
他想起了罗猛子,三弟资质有限,这些年随着郭绍干的事越来越大,三弟也有点远离郭绍的核心圈子了。但郭绍依旧不能忘记,曾经和三弟在高平、在武讫镇、在秦凤……
“要不是俺老罗身上有铁皮,早被射得漏水了,哈哈……”
“大哥说干,俺老罗就跟着……”
郭绍伸手在额头上用力地搓着,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却一声都没吭。
哪怕做了皇帝,郭绍仍旧逃不脱这些最简单的情绪,当身处这样的环境时,他的心理素质并不是很好……皇帝、雄主应该是什么样的资质?反正并不应该是他这样的。
一系列的成功,世人寄予了他太多的期待,认为他无所畏惧、有通天本事,甚至,认为他是神!
郭绍在此刻,觉得自己真不是神。他在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夫俗子,还要为了生计用尽全力、焦头烂额的人,连他自己以前也不觉得是能干大事的主……此时,各种负面情绪蜂拥而来,他感到万分脆弱。
但是,已经身处这个位置,他不会认输。就算死缠烂打,也要卷土重来!因为为了那个宏大的目标,已经死了太多人、太多他关心的人,放弃是不可能的!
“咳咳……”郭绍捂住嘴忍着咳嗽声。
他感到疲惫,袜子也不脱,蹬掉靴子就上床睡了。睡梦中噩梦不断,仿佛身在火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