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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只好接过去慢慢喝,一边喝一边看宝钗,过一会就停了,捧着碗巴巴地看宝钗,薛姨妈还催,宝钗估算着分量,见差不多了,便道:“妈,她小猫儿似的胃,喝多了一会又不吃饭,就放过她罢。”
薛姨妈道:“看你说的,怎么叫做放过呢!”也没强求,起身看了一圈,见打点得都很好,方道:“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对了,王二他们已经回来了,你记得明天看他们盘账。”
宝钗讶然道:“不是才送了一趟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姨妈道:“正好赶着林老爷那里送年货的进京,说是你哥哥想着过年有的货走俏,先买了一批托人带过来,半路遇见,索性就回来了。”
宝钗听见哥哥如此懂事,不由一笑,又在心里估了这一年的生意,笑得越发欢了,冷不防黛玉支起身子凑过来,拿手戳她脸道:“笑得这么市侩,别是现在就在盘账了吧?”
宝钗一把捉住她手指,眼睛向四周一看,紫鹃青雀莺儿都在外面,她就挪近一点,笑道:“我想了一下,咱们这一年不多不多,也挣了六七千银子,你分二千多,是要现银存在我那里,还是要换成银票给你?”
黛玉把手指抽~出来,在宝钗眼前晃着道:“我的银子,做什么要存在你那里?我林家在京中难道就没有宅子么!”
宝钗一把把她手压下去,道:“你只说选哪个,只许选一个!”
黛玉道:“过年了,你兑点散钱给我,旁的你替我收着罢。”
宝钗道:“好,我拿些一两的锞子,叫青雀袖了给你。”
黛玉点点头,又道:“前儿我打发宝玉去街上问过的,过年,南货行价涨了少说有三成,这趟买卖又大,一清了,今年少说有一万的抽头,我至少要分三千,你别虚报了赖我的。”
宝钗笑道:“方才谁说我市侩?啊?这会子买卖的市价都打听好了!”
黛玉道:“现在也不上学,宝玉成日家也没个事干,叫他出去替我看看市价,他也好知道些民间疾苦。”
宝钗道:“偏你做什么都有说法。”笑着应了,因过年事忙,回去先就叫人先给她送了一包二十个小银锞子,又特地拿了个红绸袋子,里面封着一对二两的小金锞子,叫青雀放在食盒里提过去。
黛玉看紫鹃出去接食盒,却掣了个红袋进来,满脸带笑,正不解何意,拿来一看,两个金锞子上都是宝钗字迹,一个刻着“除殃去凶”,一个刻着“岁岁平安”,两个锞子底下都照着宝钗笔迹刻有“金陵薛氏封赠妹林祝百年安康”小字,字迹宛然,每一字背后都似乎带着她那端方娴熟的笑一般——却是宝钗提前给自己封了压岁钱,忍不住脸颊一红,呸了一声,忿忿道:“不要脸。”
☆、第34章
宝钗盘拢了账目,这一年果然有万多进项,黛玉分得三千余,她便将一半换成金子,码了小小一箱十多斤收在自己卧房,一半换成银票,夹在书信里嘱咐黛玉自己收好。她自己的则全换成金子。
薛姨妈因见利润甚好,和她商量要再投本钱,又说家里也很可以开这生意。宝钗忙止她道:“咱们一年挣几千的小生意,不引人注意,要是做大了,人人都来学,再遇着王公侯府上来盘剥,可不是自寻烦恼?再说,一点小生意林姑父帮得,也愿意帮,若认真当个产业,怕他就不好太管了。咱们失了帮手,再去哪里找生意呢?
薛姨妈听她一言,便不再多说。宝钗又劝她还打点皇商本业,与各家内务府经济互通消息,将京中旧识都重新联络起来。薛姨妈一一听从。
宝钗前时因黛玉之病,颇耽误了几日工夫,这些天黛玉略好些,她便脚不点地地处理家中事务,只恨不能生出八首六臂才好。一连数日处置停当,只剩下新春贡品采买账目还要再预估一遍,这事情以往都是薛蟠同几个老仆人做的,今年薛蟠不在,宝钗当家,怕受了欺哄,本想要亲力亲为,派人将外头的物价种类都打探一遍,谁知宫中催东西催得急,家里供应不济,几个掌柜又起哄,欺她年轻脸生,口口声声说不能耽误了皇差,还是现兑了银子先完了差事要紧。宝钗把他们报送的账目一看,比往年多不过一二成的东西,账却多报了一半,气得发昏,一时却也无法,就先派人出去叫小子们到别个铺子里探问下行情,自己少歇一会,走到黛玉处,见她靠在炕上写写算算,先不叫她,却望她身边一坐,拍她肩膀道:“你做什么呢?”
黛玉却并不吃她吓,从容收笔,笑道:“宝玉央我替他抄几幅字应付老爷。”
宝钗探头一看,果然见写的都是宝玉的功课,不赞同地道:“他来年开笔的人了,现今腊月里又没事做,正是要劝他向好的时候,你又替他做这个做什么!没得耽误了他。”
黛玉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说着就叫紫鹃。
宝钗以为要上茶,忙道:“我坐一刻就走,不要茶。”紫鹃笑吟吟过来,却拿着一本册子,宝钗一头雾水地看黛玉,黛玉却只顾继续抄写。宝钗只好接过,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各色春季时兴货品的品类、物价、货品产地等项,薛家主管的几项贡品都在上面,条目列得清清楚楚,并有哪些货源都写得仔细,宝钗若心细些,便可叫人两相参照,家下人报的账目有甚不合理之处,一看便知,若是宝钗偷了懒,也只管照着开单子叫人采买就是,再不用多费心的——这东西看似简单,其实琐碎,又需要派人去外头探问,于闺阁女儿实是不易之事,黛玉又是病着,其中所费心血可知。
宝钗怔怔看着,半晌没言语,黛玉明面上在写字,其实暗中留心宝钗反应,见她半天没个动静,忍不住抬头一看,却见宝钗一双秋水般晶亮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黛玉被这目光看得脸上渐渐发热,作势去蘸墨,笔尖上一点墨汁却缓缓流下,滴在纸上,慢慢晕开,散出和宝钗双眸一般的弧度。
黛玉的脸就整个红了,压低了脑袋,良久方轻声道:“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宝钗眼神闪了一闪,口内有千言万语,在舌尖转来转去,却只是道:“林妹妹,你喜欢我么?”
黛玉等了她这么久,只等来这么一句,有些懊恼,猛一抬头,想要马上吐出一句:“最讨厌的就是你了!”看着宝钗的眼神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宝钗的眼里有许多她不懂的东西,那眼神似欢喜,又似悲伤,好像有千种风情要展现,偏偏却又被她给压住,不能吐露一般。黛玉也怔怔看着,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心酸,又不知自己在心酸些什么,好一会,方强笑道:“没头没脑的,怎么问这么一句呢?”
宝钗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替宝玉抄书,是好叫他出去打探这些东西么?”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看你忙得很,那几日你在这里看账的时候,我也看了几眼,凑巧记下来几样名字,都是节后走俏的物件,须得提前打听好才买得到的。我想你照顾我耽误了时间,过年又忙得很,怕顾不上这些,到时候内务府一催,你们一急之下,高价去买了不好的东西,本来好好的独门买卖,赚钱少不说,还要受上头责骂,那才是当皇商的笑话呢!正好宝玉这几天常常出门,问我要带些什么,我就托宝玉去顺道儿打听了一回,写成一册,你看看用得上,也算我替你尽点心,报你这么久对我的照顾之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宝钗却深知此中桩桩件件,虽并非极难,却也是极费心的,黛玉这样,真真正正是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处处替自己着想——她待自己这样真心实意,会不会…也是有一点喜欢呢?如自己那般的喜欢。可是,自己对她真的是…那种喜欢么?
宝钗打量黛玉之际,黛玉也正看着宝钗。自来贾府,她处处小心,时时容让,生恐行差踏错,前一二年又常常病着,所亲近者不过是贾母、宝玉二人而已,宝钗入府,她见这人行止仪态,无不在己之上,兼且温婉大方,贾府上下人人喜欢,个个亲切,她心里只想自己从此又要孤单一个了,谁知相处下来,反而是宝钗与自己要好,宝玉都要放在后头,个中阴错阳差,岂非怪事。偏偏认真回想当初是怎么好上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她们的相知不在某一时某一处,而是经年累月一般。黛玉暗地里想过几回也不得其解,只能将一切归之于缘分,替宝钗做事,也只当是替闺中姐妹分忧,并不曾细想,然而被宝钗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一动,暗道:我这么替她着想,并不是偶然,而是因我喜欢她、敬重她,我根本不是想要报答她,而是我见不得她忧心,我喜欢见她笑,无论是微笑、大笑、嬉皮笑脸的笑,哪怕满口胡吣,那也是快快活活的宝姐姐。
这么一想,从前许多不明了就都豁然开朗,也抬头微笑着看宝钗,看得宝钗眉心一跳,满心只是一个念头:她莫非也喜欢我?可惜念想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宝钗便扭过头去,淡淡道:“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们难道还分彼此么?”
黛玉见她忽然之间又换了副脸色,凑过去担忧地道:“宝姐姐,你是天癸又来了么?怎么脸色变来变去的。”
宝钗方觉自己唐突,带过话头道:“我听家人说,林姑父如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身子也比往常康健,这都是你姨娘的功劳,你也不要犟,写信回去问问你姨娘,送些小东西表示心意。”
黛玉前一刻满脸含笑,听这一句立刻就换了副脸色,冷冷道:“不写。”也不拿嫡庶主仆大义名分来辩,只把头一扭,嘴一翘,宝钗见了就没法子,道:“随你。”望一望天色,又道:“我先回去了,有了你这东西,我一二日就得闲了,今年雪下得少,天却冷的很,你好好在屋子里休养两天,我得了信儿,老太太过几天要出门上香,你身子不好全了,可不能跟着去。”
黛玉道:“吵吵嚷嚷的,谁稀罕出去,不如在家里待着逗逗鸟儿………对了,我那鹦哥,起个名儿叫阿蠹你觉得怎样?”
宝钗本来要走,又站住道:“怎么起这个名儿?”
黛玉就恨恨的咬牙不说话。紫鹃笑道:“昨儿好容易出了点太阳,我们姑娘让晒瓜子,结果都被这鸟儿吃了,姑娘发恨呢。”
宝钗哭笑不得道:“大冬天的又晒什么瓜子?那么些还不够你吃么?再说真想吃了,叫人去要不就完了。怎么自己晒?”
黛玉道:“想吃玫瑰味儿的。”
宝钗笑道:“你莫不是从秋天收到冬天,如今才想起来做吧?”
黛玉道:“谁有那闲心!我是从二妹妹那要的,正好又收了点雪水要沤花汁,就想自己做,可恨那畜生竟偷吃了!”
她爱吃零食,府内尽知,贾母怕她病中积着,就管着每日供应,再有宝钗天天看着,连点瓜子都恨不能按颗来算,千辛万苦和迎春讨了点,吃着又絮,便想自己做个新口味,谁知一次叫那鸟儿吃完了,现在说起来还只觉心口疼,恨的骂道:“人家是蠹虫,它是蠹鸟,一般无耻!”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我给你再送一点子来,你也饶了它吧。你想它一冬天窝在屋子里,零嘴都没有,也怪可怜的。”
黛玉一想方知她又在变着法子说自己,却笑道:“阿弥陀佛,保佑我下辈子变个鸟儿,也求你可怜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