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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发现劳什走到他背后。
“您好,同事。”他用德语说。他们商量起公事来。
“咱们要商量三件事。第一,如何处理酿造私酒的人;第二,改组野战医院和药房;第三,根据我的要求,研究如何在野外环境下对精神病进行门诊治疗。亲爱的劳什,也许您认为没有这种必要,可据我的观察,我们正在发疯,而现代种类的疯狂具有传染的性能。”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等会儿再来谈它。现在先说别的。军营里出现不安迹象。酿造私酒者的命运引起大家同情。不少人还担心从白军占领的村子里逃出来的家属的命运。一部分游击队员拒绝开拔,因为运载他们妻子、儿女和父母的大车队快到了。”“是啊,应该等待他们。”
“可这一切都发生在选举统一指挥司令官的前夕,他将统一指挥原来不隶属于咱们的支队。我想利韦里同志是唯一的候选人。一伙青年人推举另一个人,伏多维钦科。有一派同我们不合,但同私酿烧酒的人勾结在一起,他们支持他。他们都是富农和店员子弟,还有高尔察克的逃兵。他们闹得特别厉害。”
“依您看,对那些卖私酸白酒的卫生兵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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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先判枪决,然后赦免,改为缓刑。”
“可扯远啦,还是商量正经事儿吧。如何改组野战医院。这是我想跟您商量的头一件事儿。”
“好吧。不过我想告诉您,您的有关精神病预防的建议毫不令人惊讶。我自己也有这种看法。现在出现并流行的精神病是最典型的精神病,具有特定的时代特点,是时代的历史特征所直接引起的。咱们这儿有个士兵,帕姆菲尔·帕雷赫,在沙皇军队里当过兵,觉悟很高,具有天生的阶级本能。他正是这样发了疯,因为担心亲人发了疯:如果他被打死了,他们落到白军手里,将替他承担一切责任。非常复杂的心理状态。他的家属在逃难大车队中,正在追赶我们。我的蹩脚俄语使我没法详细询问他。您向安格利亚尔或卡缅诺德沃尔斯基打听吧。应该给他检查一次。”
“我非常了解帕雷赫。我怎么会木知道他呢。有一个时期,我们在军人苏维埃里经常接触。一个黑脸膛的、前额很低的残忍的人。我不明白您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好品德。他总赞成极端措施,最严厉的措施,处决。我对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替他做检查。”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同整个上星期一样,天气干燥,没有风。军营里传出一大堆人模糊不清的嘈杂声,仿佛远处大海的波涛。还轮流传来在树林里行走的脚步声、说话声、斧子砍木头声、铁砧叮当声、马嘶声、狗叫声和公鸡啼声。一群皮肤黝黑、牙齿雪白的人在树林里笑着往前走。有的人认识医生,向他鞠躬,不认识他的人不打招呼便从他身边走过。
尽管游击队队员在追赶他们的家属赶上他们之前不同意撤离狐湾,但家属已经离营地不远了,所以树林里仍在做着开拔的准备,准备把宿营地再向东转移。该修理的修理了,该洗干净的洗干净了,木箱钉好了,大车检查过,看看它们有没有毛病。
树林当中有一大块踏出的空地,像土丘或城堡遗址,当地人都管这块地叫高地。通常都在这里开会。今天要在这儿召开全体会议,宣布重要消息。
树林里还有很多没发黄的树。在林子深处它们还鲜嫩发绿。下午西沉的太阳的阳光从背后把树林穿透。树叶透过阳光,背面映出绿光,像透明的绿玻璃瓶。
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一大捆档案的旁边,烧毁测览过的没用的废纸,这是卡比尔军官团留下的文件,还有~堆游击队自己的报告。纸摊开得让火苗对着太阳。阳光穿过透明的火焰如同透过绿树林一样。火焰看不见,只从云母般颤动的热气流上可以断定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烧得炽热。
树林里挂满五颜六色的熟浆果:碎米养的漂亮的悬垂果、红砖色的发蔫的接骨木和颜色闪变着的紫白色的绣球花串。带斑点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树林颜色一样,鼓动着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童年时起就喜欢看夕阳残照下的树林。在这种时刻,他觉得自己仿佛也被光柱穿透了。仿佛活精灵的天赋像溪流一样涌进他的胸膛,穿过整个身体,化为一双羽翼从他肩肿骨下面飞出。每个人一生当中不断塑造的童年时代的原型,后来永远成为他的内心的面目,他的个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觉醒了,迫使大自然、树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闭上眼睛,半耳语或暗自在心里向他整个生活呼唤,向大地呼唤,向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唤,向被太阳照亮的空间呼唤。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旧进行,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他是游击队的俘虏。他不知不觉走到卡缅诺德沃尔斯基点着的火堆跟前。
“销毁文件?到现在还没烧完?”
“早着呢!这些东西还够烧半天的。”
医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从纸堆中扒出一堆文件。这是白军司令部的往来电报。他心中闪过一种模糊的预感。说不定他在这难文件中能碰到兰采维奇的名字,但预感欺骗了他。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码汇总。简略得没人看得懂。他用脚扒开另外一堆。里面散开的是游击队会议的旧记录。顶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火速。释放事宜。重新选举监察委员会。鉴于乡村女教师伊格纳托德沃尔察的控诉无凭据,军队苏维埃认为……”
这时,卡缅诺德沃尔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医生,说道:“这是你们医务部门撤离时的安排。载运游击队家属的大车离这儿已经不远了。军营里的分歧今天便能解决。一两天内咱们就要开拔。”
医生看了纸片一眼,哎呀了一声:“这比您上次给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伤员!能走的和缠绷带的叫他们自己走。可他们人数很少。我用什么拉伤病员?还有药物、病床和其他设备怎么办?”
“想办法压缩一下。人得适应环境呀。现在说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有个久经锻炼的同志,他经过考验,忠于事业,是位优秀的战士。他有点不对劲。”
“帕雷赫吧。劳什跟我说过了。”
“那好。您上他那儿去一趟,替他检查检查。”
“精神上有毛病?”
“大概是阳。他说他看见了小鬼。大概是错觉。夜里失眠,头疼。”
“好吧。我马上去看看。现在我有空儿。什么时候开会?”
“我想快开了。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您瞧,我也没去。咱们吉不去没关系。”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儿去了。尽管我快迈不开步了,困得要命。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喜欢夜里高谈阔论,说得我厌烦。上帕姆菲尔那儿怎么走?他住在哪儿?”
“石头坑后面的那片小禅树林您认识吧?”
“我找得着。”
“林子空地上有几个指挥官的帐篷。我们拨给了帕姆菲尔一个,等待他家属来。他老婆孩子的大车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军官帐篷里了。享受营长待遇。因为他对革命有功嘛。”
在去帕姆菲尔住处的路上,医生觉得再也走不动了。他困倦极了。他无法克制睡意,这是一连几夜没睡够觉的结果。他可以回地窑睡一会儿,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敢去。利韦里随时都可能回去,妨碍他睡觉。
他倒在一块铺满金色树叶的小草地上,树叶都是从周围的树枝上飘落下来的。树叶像一个个方格似的交叉地落在草地上。阳光也这样落在这块金色地毯上。这种重叠交叉的绚烂多彩照得医生眼睛里冒金星。但它像读小字印刷品或听一个人单调的喃喃自语那样催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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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躺在沙沙作响的丝一般柔软的草地上,头枕着垫在青苔上的手臂,青苔蒙在凹凸不平的树根上,把树根变成枕头。他马上打起瞌睡来。催他入睡的绚烂的光点。在他伸直在地上的身子上照出一个个方格。他融化在阳光和树叶的万花筒中,同周围的环境合成一体,像隐身人那样消逝在大自然里。
对睡眠的过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过来。直接的原因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发生作用,超越限度便会发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识毫无意义地、狂热地活跃着。思想的片断像旋风似的飞驰,像一只破汽车轮子擦着地面旋转。这种心灵的慌乱折磨着医生,使他气愤。“利韦里这个畜生,”他气愤地想。“现在世界上已经有千百种理由让他发疯了,可他还嫌不够。他把你俘虏过来,然后用友谊,用废话,毫无必要地把一个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经病患者。我非杀了他不可。”
一只带花点的褐色蝴蝶像一块彩色布片,翅膀一张一合地从太阳那边飞过去。医生睡眼惺松地注视着它。它落在跟它颜色最相似、带花点的褐色鳞状的杉树皮上,并与杉树皮融为一体,分辨不出来了,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阳光和阴影笼罩下,外人无法发现他~样。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陷入通常的思绪中。这些思绪曾在他多年从事医务工作的过程中间接地触及过他。想到作为逐渐善于适应环境的结果的意志和适应性,想到拟态,想到保护色。想到最适应生存的人活下来,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径就是意识形成和诞生的途径。何谓主体?何谓客体?如何给它们的一致性下定义?在医生的沉思中,达尔文同谢林相遇了,而飞过的蝴蝶就像现代派的油画和印象派的艺术。他想到创造、生物、创作和伪装。
他又睡着了,但顷刻又醒了。附近有人压低声音说话,他们的说话声把他惊醒。传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耳朵里的几句话足以使他明白有几个人正在图谋不轨。密谋的人显然没发现他,没料到他就在旁边。如果他现在动一下,暴露了自己,就可能送命。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屏息不动,偷听他们谈话。
有的声音他能听出是谁来。他们是游击队里的败类,混入游击队的顽童桑卡·潘夫努金、格什卡·里亚贝赫、科西卡·涅赫瓦林内以及追随他们的捷连季·加卢津,所有害人精和胡作非为的首领都在这里。扎哈尔·戈拉兹德赫也同他们在一起。他是个更为阴险的人,参与酿私酒的勾当,但暂时还未受到惩处,因为他供出了为首的人。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吃惊的是,他们当中还有“银连”里的游击队员西沃布留伊,他是游击队队长的贴身卫兵。继承拉辛和布加乔夫的传统,利韦里极端信任他的贴身侍卫,因此这位亲信被称为首领的耳目。原来他也是阴谋的参与者。
阴谋分子们正同敌人前哨侦察队派来的人商谈。敌方特使的话一句也听不清,他们同叛徒们商量时声音非常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只在阴谋者们耳语中断的时候猜到,现在说话的是敌方代表。说得最多的是酒鬼扎哈尔·戈拉兹德赫。他声音沙哑,一边说一边骂街。看来他是主谋。
“你们大家都听着。最要紧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