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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导自演?这个词用得好。”裴矩咂咂嘴。丝毫没觉得在一个没有导演这个词语的时代用自导自演来形容有什么违和感,只顾接着说道,“这种事情。在中原看来很不可思议,但是裴某常年经办藩属朝贡的邦交事项,却是见的多了。高句丽不比突厥,突厥人仅有自己的言语并无文字,所以国写都是请汉人、写汉文;而高句丽的情况倒是与倭国相似,有自成一套的原始蝌蚪文,国书递交之间。有内史省或门下省经办通译最寻常不过——萧驸马可是当年与舍侄裴世清一起经办倭国使团苏高因一案的,难道忘了‘东天皇敬白西皇帝’的典故了么?”
裴矩如此一解释,萧铣马上恍然大悟。确实不错,这个年代,外交国书进行阴阳翻译的事情着实不少,隋唐时候为了满足中日两国君主各自的自尊心。往往在称谓上用了数百年的阴阳称呼、汉文本尊崇隋唐皇帝。日文本则最崇日本天皇,或者说至少在日文本里头承认日本天皇和隋唐皇帝平起平坐,那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最后全靠外交使节们从中斡旋,加上两国的高层贵族不可能碰头会面这个优势,糊弄过去的。
别说隋唐,便是到了明朝时,万历年间壬辰战争,丰臣秀吉的使者来和明朝使节谈判。明朝使节沈惟敬照样玩阴阳合同的把戏与日本人虚与委蛇、为明廷调兵遣将作战准备拖延时间。
只不过,做沈惟敬这样的事情的人。本人命运下场往往很惨。历史上沈惟敬为了给李如松拖延时间调兵,先满口跑火车答应丰臣秀吉的各项不合理请求,等到明廷准备好了、正式谈崩开打的时候,为了朝廷的面子,便把沈惟敬抓起来斩首,罪名是“丧权辱国,部经请示擅自答应割让藩国”。事实上沈惟敬真要说卖国,不过是口头上卖国了,实际上明朝的实际利益一毛钱都没卖出去,反而是占到了缓兵之计的实际利益,然而“天朝上国”有时候为了保持外交威严,为了保持信用,确实不得不无奈斩杀一些明明为国立功的忠义之士。
那么,现在的问题来了,裴矩提出这个方略,显然是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朝中重臣,来承担这个将来的“欺君之罪”,好让杨广到时候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借口:不是咱杨广背信弃义,实在是我手下有罪臣为图办成事儿,促成议和,欺瞒圣天子,在两国和谈条件上玩阴阳合同,要是早知道你高句丽的条件仅仅是如此,咱杨广才不答应呐!
而一般来说,到了那一步,这个扮演欺君之罪黑锅的大臣,说不定就有后世明朝沈惟敬一样的下场,就算此前圣眷深厚,不比沈惟敬那般没有根基,至少也是一个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然后流放或者圈禁的下场。这几乎是让一个朝臣用余生的政治生命作为代价了。
想到这里,萧铣勃然变色,心说你们该不会是让咱来扮演这个奸臣吧?咱可不是中枢重臣,如今只是一道监军,加上江南七郡讨捕大使,也不适合做这个事儿啊?
裴矩是三十年的外交骗术和情报领域的老狐狸了,所以萧铣纵然两世为人的城府,到了他这里依然逃不过火眼金睛,只是脸色一变,裴矩就知道萧铣在想什么了,所以马上揭开了谜底。
“此前咱也讨论过这个人选,中枢文官方面,咱这便最后是觉得……”
裴矩说到这里,语气一缓,一旁一直瞑目不语的萧瑀便开口了,转向侄儿说道:“中枢这边,到时候便是为叔来承担这个骂名,为叔会提前把这个计策阴地里透露给陛下,恳请陛下谅解安排的。咱身为外戚,与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能够为国尽忠,还有什么可多说的?铣儿,你这边要做的,却是帮忙物色那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先斩后奏之将帅。”
萧铣短暂地震惊了一下,马上又觉得这事儿果然还是宿命。八叔对姐夫杨广的忠心着实无话可说,愿意做出这个牺牲也是正常。只是真听到了这个消息,犹然有很不真实的感觉。
历史上,萧瑀直到大业十二年,都是朝廷中书省或者说内史省的一把手,放到后世好歹也是个中央办公厅主任兼国务院办公厅主任。大业十二年之后萧瑀被黜,才轮到虞世基来站好大隋朝末代首席内史侍郎这一班岗。而那时候,萧瑀被撤下去的导火索,便是因为他在大业十二年的雁门被围事件中扮演了那个忍辱负重的“欺君之罪”者。
当时杨广被突厥二三十万兵马偷袭围困在雁门,隋朝救兵大军赶来了,但是突厥人害怕被杨广反攻倒算,哪怕与隋军交战数场也一直不肯撤围,双方剑拔弩张到了非要打到其中一方彻底灭亡才能罢手。而且连原本已经打服了的高句丽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个当口,突厥人开出一个求和的条件,那就是杨广要以天子之名盟誓:表示不再追究此次突厥偷袭的罪过,突厥人撤兵之后不许对突厥反攻倒算,才放他离开雁门。否则突厥哪怕全军覆没也要拉着包围圈里的杨广抵命垫背。
这个当口,为了杨广的安全,当然是假意赦免突厥人最好,但是那样又有城下之盟的嫌疑,失了朝廷和天子的威严,显得天子是在被挟持为人质的情况下,被人威逼才屈服盟誓的。所以杨广一直咬紧牙关不答应。危急关头,萧瑀为了杨广的安全——当然,也不排除为了他本人在内的,其他随驾朝廷文武重臣的安全,扮演了这个角色,假装是他开出阴阳条件诱骗杨广答应的盟誓,然后杨广脱离虎口后就把萧瑀撤职为民以示惩罚,找回了朝廷的脸面。
如今这个时空,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这么多,大业十二年的突厥雁门之围还会不会出现都要两说了。然而萧铣没想到,历史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却依然没让萧瑀逃脱为杨广背黑锅罢官的宿命。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在突厥人那里挽救朝廷安危,而是为了配合裴矩的外交欺诈、诱骗高句丽人自毁长城、斩杀乙支文德谢罪。
萧瑀并不知道萧铣脑子里转了那么多弯,犹然在那里喃喃自语:“昨日愚叔私下里对陛下透过底了,陛下也不语默许,今日还和愚叔说,这两年从军远征高句丽,还要帮着处断国务,颇有微功,要升愚叔为内史令。”
萧铣的大伯父,也就是已故的前西梁末帝萧琮、在退位归隋后,大业初年临死前便是担任的内史令的职务,是朝廷三省长官之一。然而无论是杨素也好,萧琮也好,都是升到尚书令或是内史令级别的高位后,不明不白病逝了。现在萧瑀居然说杨广准备升他为已经空缺了六年之久的内史令,显然,是打算要把萧瑀的官位再捧高一级,到时候才好显得萧瑀果然有这个资格欺君蒙蔽圣听,而且处置萧瑀的力度才足够恢复杨广背信弃义所需要承担的骂名。
这一刻,萧铣心中一阵恍惚,似乎对于将来取代隋朝再也没什么罪恶感和不忍了:大伯和八叔,为了杨广你这个妹夫或者说姐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忠义到头了,你杨广扶不上墙,到时候真要完蛋,咱便帮你管管你丢掉的江山好了。
今日你把八叔从内史令的位子上一撸到底,将来咱再把八叔堂堂正正任命回那个位子上去。
想到这儿,萧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历史的惯性居然是如此强大:历史上萧瑀被大舅子李渊拉拢过去之后,萧瑀在李唐初年也是为相二十余载,最后萧瑀位列凌烟阁第九。自己的气度,难道还不如李渊不成?
第五十章滔天毒计
感慨完了文臣方面帮着给朝廷背黑锅的人选之后,裴矩没有给萧铣留太多的反应时间,很是急迫地转入了下一个议题。
“萧驸马,你与海路军主帅、淮海行军总管来护儿来大将军,也算是有四五年的交情了吧?对于此人的了解,相信你定然还在老夫之上。你觉得,若是此番你秘劝来大将军来扮演这个为国立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角色,来将军愿意忍辱负重受命么?”
“来护儿?却不知裴侍郎具体要来将军怎么做呢?”
“也很简单:陆路军诸将,都是与陛下御营相连,消息军情传达顺利,要想捏造一军因为圣命不达而擅自出兵的假象,实在是瞒不过天下人去。而这一点上,举国上下诸将,只有来总管最为便利:来总管三年来独领海军,每每征讨高句丽时,都是在大安郡一带登陆作战,与朝廷主力的陆路军消息阻断,请旨往返原本可能要月余时间,纵然如今两军已经靠近了,若是海上风向不顺,哨船信使走得慢要十日上下。
所以,裴某与萧国舅商议的计策第二步,便是不仅要朝中有文臣担任这个欺君的骂名,还要有一员武将在朝廷军令不够明确的时候,一边往返请旨,一边不等旨意到达临时专断,在大军正式开战之前,觑便偷袭高句丽人争得先机,阻止开战后高句丽军全速回援死守平壤,把他们届时南下征讨新罗的主力拖延在外。为了配合这个战术。在议和之前,咱还会让来总管的兵马再往南方剽掠转移,远离平壤。进一步制造陆路军与海路军‘军令不畅’的假象,或许会一直南移到高句丽与百济边界附近的汉江一带。此计若行,让来总管牺牲晚节官爵,便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萧驸马,以你对来总管的认识,他愿意做出如此牺牲,为朝廷分忧么?”
萧铣并没有马上回答。瞑目沉思了良久,才给了裴矩一个肯定的答复。
历史上的来护儿,也是一个以忠于杨广至死不渝著称的武将了。直到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兵变杀害的时候。来护儿也是一同殉国的。
而若是具体到如今三征高句丽的时期,历史上杨广第三次远征原来都答应了高元送还斛斯政的求和条件了——请注意,历史上没有萧铣这个幺蛾子的折腾,所以杨广根本没有把握灭了高句丽。所以和谈是真心的。并非外交欺诈,和谈后最后也确实放过了高句丽。
而来护儿在朝廷议和的旨意到了、命令他班师回朝之后,来护儿依然召集诸将,对诸将说道:“大军三次出征,未能平定高句丽,这次若再回军,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高句丽疲惫不堪,我军这么多人马。若是死战强攻,不日便可战胜。我当直接包围平壤。破城俘获高元,然后凯旋而归。”
来护儿对众将如此说的同时,便一边上表杨广,请求出征,不肯奉诏返回。在请旨的时间差里,他便准备先斩后奏,直接发动强攻。
然而,历史上来护儿的孤注一掷,最终是被拥有一定监军之权的长史崔君肃极力劝止了。面对崔君肃的直接劝谏,来护儿尚且可以强硬地表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宁可俘获高元返回而受到朝廷责罚,也不能放弃这次成功的机会,放弃为朝廷开疆拓土的机会。”
最终,崔君肃直接劝说来护儿不成功,转而对他手下众将威胁道:“我们要是随元帅违抗诏命,某回去后必定会奏明皇帝。纵然某不奏明,也会有别人奏明尔等胁从抗旨之罪。”来护儿手下的普众多普通将领就没来护儿那么硬的骨头了,个个对于杨广可能做出的抗旨惩罚非常恐惧,因此也都劝说来护儿,不愿从命。来护儿无奈,只得班师。
这些细节,萧铣前世又不是研究历史的,当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晰,然而通过那么一鳞半爪的史料,以及他和来护儿相交数年的认识,萧铣有把握确定来护儿是一个为了给国家大业开疆拓土而不惜个人荣辱官位的真英雄,真豪杰。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