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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金点点头,不吭声。
“他派你来迎我?”沈默又问道。
钟金再点头,还是不吭声。
沈默不由有些好笑,多少年了,这还是第一个敢在自己面前赌气的呢,便笑道:“你方才说找我讨债,我欠你什么了?”
“枪!”钟金终于开了金口,恨恨望着沈默道:“你答应给我一支枪的。不是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你还真冤枉我了。”沈默笑道:“我没忘了此事,只是军营里都是长枪,又笨又重,不适合女孩子。我让人给定订做了一把短枪,差不多这几天就送到了。”
“真的?”钟金还冉为他忘记说过的话了呢,现在发现自己误会了,怒气便消了大半,两眼瞪得乌亮道:“你没有骗人吧?”
沈默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摇头笑笑。
看到他和煦的笑容,钟金心头有些慌乱,因为她发现,自己好不容易积累的杀意,一下子就消散不见了。
“济农有话要你转达么?”见她脸上表情变换,沈默只好问道。
“有……”钟金暗骂自己没出息”赶紧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小六子接过来,借着朝沈默走,背对她的机会,很快查验了一遍”确认无毒无害后,才交给他,然后在他身后站定。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看正面根本毫无破绽。
沈默打开信封,抽出信瓤,展开慢慢看起来。
督师大人看信”自然无人敢聒噪。谁知室内刚安静下来,便听到极轻微的咕噜声,钟金顿时臊得小脸通红”苦着脸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今天真是糗大了……
“哎呀,今天饿得真早……”沈默的视线没有离开信纸,只是用另一手摸了摸肚皮,便继续看信。待看完了,他才把信纸折好,收回信封里,对钟金道:“我和你父亲是至交,也把你当成自己的“……闺女看,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吧,等我把工作一收尾,砸门便立刻启程。”
钟金本来在不好意思,听了沈默的话,猛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你闺女多大?”
“七岁了。”沈默想起自己可爱的女儿,嘴角挂起会心的微笑,道:“我大儿子已经十四了。”
“真的么……”钟金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失望了吧?”沈默自嘲的笑笑道;“当你的长辈绰绰有余了。”说着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怎么会失望呢?”钟金却露出佩服的目光,大赞道:“你真能生啊!”
沈默一口水差点喷出去,连忙握半咳嗽起来道:“小孩子家家的,口没遮拦,这是女孩子该说的话么?”
“你们汉人太虚伪了。”钟金撇撇嘴道:“这种事说出来,难道不是等着别人夸的吗?”
“嗔咳……”沈默招架不住,好在这时,一个侍女过来打个躬。
他赶紧转个话头道:“贤侄女儿远来,何若沐浴而后洗尘?”
“沐浴,洗尘?”钟金的汉话虽然不错,但也仅限口语白话,一时有些懵了:“为什么要洗了又洗?”
“呃……”这次沈默有心理准备,强忍住笑,道:“意思是,你可以先去沐浴,然后出来正好吃饭。”
“好啊……”钟金闻言意动,现在正是风沙天,又一直在赶路,浑身都不舒服。
“伺候别吉汤沐。”沈默吩咐一句,丫鬟便领她入内。
片刻,丫鬟回报,说别吉叫她的侍女进来送衣服。
沈默若有所思,犹豫之后,轻声道:“不必了,去取一身仕女的服饰为她拿去,你随侍她身边,看还有什么要求。”
“是,”侍女躬身,入飒沈默啜口微凉的茶,却感到喉咙有些燥热。伸手一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领口一直是敝开着的,不由拍拍额头,心中无力踌躇道,刚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形象全毁喽这搁以前就是外交事故,怎么就没人提醒我一声呢?
定定神,心说不行啊,我得扳回这一局来,免得人轻看了天朝威仪……横竖女人洗澡拖沓,他也去后面洗浴一番,然后穿了细麻本色直裰,绾了几遍发髻,修饰一下龊须,让小六子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瑕疵,才放心的舒口气。嗯想自己的反应,一边系上网巾,一边由暗自好笑道,我真是闲得蛋疼……嗯,蛋儿疼。
更衣完毕,沈默来到前厅,却见钟金早就沐浴更衣完毕,穿着罗裙云裳,踩在竹榻上,舞动着大袖,裙摆飘动。
第一次穿汉服的钟金,正一面跟宽大的袖子作斗争,一面向边上的汉人侍女抱怨道:“这衣服的袖子这么大这么长,穿着像什么?像不像只花蝴蝶?”
尽管如此,她还是少了一些野性,多了几分温婉,这让沈默十分满意,挥手示意侍女退下,温声道:“袖子并不长,但你要像我。”
钟金歪头看看他,两袖却是很利索,不由撇撇嘴道:“你的袖子短啊!”
“一点都不短。”沈默放开袖子,出手之后,又折到肘部,微笑道:“此乃大明制度,你我都是一样的。”
钟金想学他的样子,却怎么都弄不好,最后一赌气,伸出两个胳膊道:“你帮我弄。”
沈默想说‘非礼勿动’,但估计又要被取笑,便无奈的走过去,屏住呼吸,帮她提起衣袖,小心地并不碰到她的肌肤。然后退到闻不见少女体香的地方,才缓缓道:“按照我们的规矩。袖口要保持在手腕处,露出胳膊是放纵无度,盖住手却是顽废无礼。走路是衣袖飘飘,缓急适当,这就叫从容中道。”
“哦……”钟金没有不耐烦,反而大感兴趣的摆弄着袖子,然后摸索着衣服上的花纹,感叹道:“这衣服真好看,又轻又软,就像什么都没穿一样。”
第八五六章阁老的心(上)
“不过你们的规矩可真多……”钟金一边说着,一边学沈默的样子,甩着胳膊走道。
“对了,我还忘了,你是女子。你们走路时却不可摇摆两臂,而应当拢手下垂。”在这女子面前,沈默表现出惊人的耐心,比对自己的闺女还耐心。
“这个样子吗?”钟金学得倒有模有样,顿时娴静了许多。
“对。如果是跟随长者,应低头逊顺,切不可仰头张望。”沈默微笑着站起身来。
“好麻烦呀。”钟金有些受不了。
“习惯成自然嘛。”沈默笑着指指餐桌道:“坐下吃饭吧。”
“你们这种鞋我穿不惯。”钟金站在榻上抬起脚,便从淡粉色的罗裙下,露出一只绣花鞋来。北地的女子大都不缠足,尤其这榆林边关更是如此,否则还不一定有合适她穿的鞋呢。
“这是丝鞋,更轻软。”沈默摇摇头,苦笑道。
“走路都不会了。”钟金便走下榻来,学着汉人仕女的样子,虽不是步步金莲,却也摇曳多姿,看她认真陶醉的样子,沈默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他让人准备这些衣服给钟金并非出于猎艳,而是想用汉服的美好,笼住这颗草原明珠的心。因为他的历史知识虽然不多,但对那位史上鼎鼎大名的三娘子,却是有些印象的……
当他见到这个令人惊艳的少女时,先是觉着眼熟,又感觉似乎听说过她的名字——钟金别吉乌纳楚,但他不记得这辈子曾见过这个名儿,所以只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只是回想念书时学过的古代史,似乎也没有这个名字。不过无论如何,一个在五百年后还能被人提起的女人,绝对是不一般的风云人物。
虽然暂时没想出个端倪,但出于一个政客的投资本能,让他对这少女保持了极大的善意和耐性,甚至连她非分的要求都肯答应,连她的冒犯都不生气,就是为了一点点改善她对自己的不良印象。
付出一点小恩小惠,牺牲一点所谓的面子,能多个朋友,且少个敌人,这买卖是很划算的。
与此同时,他命人加紧调查这女子的一切,只要与她有关系的情报,就统统送到自己面前。如果是调查一个大人物,用这法子是自讨苦吃,但这时的钟金显然还涉世未深,背景单纯……在沈默看来,就算事无巨细的搜集,关于她的情报也不会有多少的。
但这次,算无遗策的沈阁老失算了,这女子虽然还不到二十岁,草原上却有太多关于她的故事。遵照指令,军情司将这些搜集到的情报,汇总到他的桌上,让沈默看得眼花缭乱:
原来这少女在草原上如此出名,她才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为两大部落的首领追求,为了抱得美人归,两个部落还约定要真刀真枪的干一仗。但结果钟金离家出走,直接跑进了汉地,对决自然无疾而终,后来还是俺答动用了白莲教的力量,才把她秘密找回来。
看了看事情发生的时间,沈默默想片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觉着她眼熟,原来她就是当年从宣府返回京城时,那个叫野儿的小乞丐啊……不过也难怪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她又把脸抹得赛张飞,穿得也是破破烂烂。你非要明珠暗投,焉能怪我有眼无珠?
沈默把钟金的资料,当成是公务之余的消遣,断断续续用了几天看完。知道了她是俺答汗的外孙女;是白莲教主萧芹的女徒弟;是无数草原男子,愿为她随时牺牲的草原明珠;是在济农城将破时,身先士卒,鼓舞士气的女英雄;是俺答汗的宝贝孙子,大成台吉把汉那吉的梦中情人,据说两人已经有婚约,而且俺答已经发话,下个月就要派人迎娶这个孙媳妇……在这个年代,堂兄妹表兄妹结婚是很正常的,就连汉地也是如此,自然无需诧异。
“俺答的孙媳妇……”沈默把钟金的这些关系画在一张纸上,反复的推敲。在这个妇女地位低下的年代,女子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依靠自己的男人。所以如果钟金真那么成功的话,那一定是嫁给了一个地位很高的男人。而在这张纸上,地位最高的自然是俺答了……虽然把汉那吉作为俺答的孙子,有可能继承其地位,但沈默不认为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年青,能敌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叔大伯。何况他连长子长孙都不是,所以除非他那些叔叔大爷都挂了,否则没有上位的可能。
因此沈默不相信钟金是靠着把汉那吉成功的,如果说这女子将来真会成就一番功业,那么他还是把答案压在俺答身上……虽然俺答是钟金的外公兼叔爷,但这个年代的蒙古人不讲三纲五常,只要不是亲生的,都没有什么障碍。
会不会真是这样呢?想来想去,沈默终于借着这个假设,想到了自己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了。那是一部拍得很烂的电视剧,名字已经记不太清,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女主角的,名叫钟金哈屯……哈屯,是夫人的意思,‘别吉’嫁了人,自然就升格了。
只是在那部戏里,估计为了为尊者讳,压根没提钟金是俺答外孙女这茬,也没说钟金和把汉那吉婚约的事儿,所以沈默直到现在才对上号。
既然知道这是个重要人物,自然要特殊对待了。不过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大明发动了复套之战,攻陷了济农城,钟金对汉人的感官,肯定差到极点了。观其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像能维护蒙汉和平的样子,所以得先消除她对汉人的恶感,然后才能徐徐图之,培养感情。
当然国之大事绝非儿戏,沈默不可能以一部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为指导,就把汉蒙和平的重任,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那非把自个坑死不行。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推测,下几步无伤大雅的闲棋,如果到时候真有收获,自己当然赚到了,如果没成功,就当是枯燥军旅生涯中的小调剂吧。
接下来几天,钟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