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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吕不韦睁开眼睛,这才小心地禀报道,从韩国来的郑国带重礼求见。顺手递上一张礼单。
吕不韦和他刚认识异人那会相比,胖了许多,满脸油光四溢的横肉,肚子也圆乎乎地鼓了起来。其气派和他的体型比较起来,膨胀的速度更是惊人。吕不韦扫了一眼礼单,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带他进来。
舍人出来,对郑国说道,相国唤你了。郑国向李斯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一块进去。李斯刚一举步,却遭到舍人一声断喝,干什么呢,里面是你这种下人进去的地方吗?李斯眼看就要和他梦寐以求的吕不韦见面了,却忽然碰到这么一位不知好歹的作梗者,怎不火冒三丈。区区一个小舍人,便能毁灭掉他仅有的希望。李斯盛怒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将他掼翻在地,抬脚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幸好郑国及时把他拽开。舍人一向仗势欺人惯了,没想到今天惹上个不怕死的,他从地上灰溜溜地爬起来,一时间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拿眼狠狠地瞪着李斯。郑国安抚李斯道:“李兄少安毋躁,等我进去见到相国,再替你想办法,你尽管放心,一定会让你见到相国的。”
郑国和舍人进去之后,剩李斯一个人在院子里。李斯焦虑地搓着手,心脏狂跳得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的囚徒。美妙的丝竹之乐和欢快的女子笑声,从屋子里隐隐传出,让李斯悲观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在未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单调而漫长。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了舍人的脑袋。舍人也不出来,只是从门缝里朝李斯招招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进来了。
李斯心头狂喜,脚步却冷静地钉在原地。他也朝舍人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这里。李斯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去见吕不韦。他要通过舍人之口,先摸摸吕不韦的态度。舍人却不肯过来,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速度和幅度。李斯反而更加笃定不动了,从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而从舍人的态度又可曲折地反射出给舍人下命令的吕不韦的态度。舍人见李斯不大像会过来的样子,只得满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嘛,相国唤你呢。
李斯不紧不慢地问道,相国是怎么对你说的?舍人道,就是让你进去呗,还能咋说。李斯道,相国说的是让他进来,还是带他进来,叫他进来,请他进来?舍人心想,读书人就是毛病多,非得咬文嚼字不行,便回答道,是请你进去。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已无须再多问什么,一个请字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第四章强者,更强者!2、说大人者,藐之!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人,一生要说很多很多话,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句;人,一生会认识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多说对了一两句话,多交对了一两个人而已。
李斯终于站在了吕不韦的面前,离他只有一丈有余的距离。这一天的会面,已无数次在李斯的脑海里预演过。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吕不韦的大脑,用他的口才纂改吕不韦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要走对一步路,说对一句话,交对一个人。
李斯一进入吕不韦的寝宫,眼中便再没有别人,他没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泄的绝色美女,也没有在于他有引荐之恩的郑国身上浪费自己的半根视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吕不韦的身上,他已经完全进入战争状态,吕不韦就是他的对手,他的敌人。
诸君不妨自问,倘你见到一位相国级别的人物,并且你见到他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而是有求于他,你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将你拯救。那么,你愿意给他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我想,大概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样。对李斯而言,这样的问题是个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李斯想的不是他应该留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而是他应该强加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关于这个第一印象,吕不韦有权评价,却无权拒绝。当然,这是建立在李斯拥有强大的自信和无畏的勇气的基础之上,对那些只想安安耽耽过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来说,还是请勿模仿为好。
从李斯迈过寝宫的门槛的那一步开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体语言刺激着吕不韦的神经。他高昂着头,目不斜视,步伐宽阔而有力,浑身散发出利剑出鞘的夺人气势。在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乞讨者的惶恐和悲伤,有的却是施舍者的自在和怜悯。他仿佛并非身处在万民仰望的高高庙堂,在他看来,这里只是一处任他纵马游缰的无主草场。李斯向吕不韦行礼,仅长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谓大知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吕不韦半躺着,审视着李斯。尽管他不动声色,但无疑李斯已强加给他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高傲而强悍的人,这是一个专注而坚毅的人,这是一个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的人,关键是,这样的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总是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于是,在正式的会谈开始之前,李斯便已经成功地给会谈双方的关系定下了他想要的调子。
李斯和吕不韦四目相投,如两只动物般互相打量,带着七分挑衅,三分提防。吕不韦在生意场和官场上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时至今日,他已经贵为相国,但他的心态却始终在商人和官员之间游移。作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从眼前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么;作为显赫的权臣,他想的是:眼前这位李斯能给我带来些什么。能将这两种具有互补性的思考方式集于一身,让吕不韦颇为得意,而他自从政以来能一帆风顺,这也是一极大之原因。
一个成功的仕途经营者,无疑也应该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李斯同学是何等人物!他对吕不韦的研究是如此透彻,以致于他完全有资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学里开设吕学讲座,我敢保证,就连吕不韦本人,也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听讲,而且一节课也舍不得落下。
早在当年一起就学于荀卿门下之时,李斯和韩非就游说的技巧作过无数次的探讨,并达成这样的共识:“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必先知所说之心,尔后方以吾说当之。”知所说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只需轻轻一击,便足以辉煌大胜。那么,眼前这位相国,传说中的吕不韦,财富与权力并重,阴险与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绽会在哪里?作为吕学教授的李斯,又将如何一击致胜?
第四章强者,更强者!3、说大人者,诱之!
吕不韦的寝宫内一片安静,风暴来临前的安静。所有的人都预感到有些奇特而瑰伟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些事情将在未来产生深远而强烈的影响。他们期待着,为能亲眼见证而兴奋莫名。
从没有人如李斯这般能带给吕不韦如此大的压力,使他艰于呼吸。他下意识地欠起身来,打破了冻结的沉默,冷冷地说道:“你就是李斯?”
李斯一直在等待着吕不韦先开口说话,他等到了。吕不韦沉不住气,他表现出了他的好奇心。而无数的教训表明,正是好奇心要了猫的命。
“楚人李斯,拜见大秦相国。”李斯简单而直接地回答道。诸如“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不胜荣光”这类阿谀之词,李斯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好在吕不韦也不在乎这些虚文形式,他看着李斯,懒洋洋地道:“听郑国说,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号称有动摇山河之志,经天纬地之才。”
“李斯不敢自谦。”
“哼,你倒确实一点也不自谦。不过,本相另外还听说过一个李斯,两个月前在本相府前公然辱骂护府武士,咆哮无状,你可认识这位李斯?”
“回相国,两李斯是一李斯。”
吕不韦见李斯爽快应承,便脸色一墨,斥道:“你可知罪?”
“李斯知罪。”
“你可知此乃死罪?”
“确是死罪。”李斯答道。吕不韦的脸上一瞬间竟露出失望之色。原来李斯也不过如此,吃自己一吓,便乖乖地认了,而且似乎连加以狡辩抵抗的欲望也没有。李斯却从容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李斯何时能见到那八位护府武士的人头?”
吕不韦没转过弯来,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说什么?”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弱智的话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尊贵而博学的相国的字典里,根本就不该有“你说什么”这四个字。他只得轻轻地啜一口清茶,以掩饰尴尬。
李斯将吕不韦的行状尽收眼底,道:“普天之下,人所共知,相国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咸阳,求归相国门下。相国敬贤爱士之名,近播大秦之境,远动六国之听。是以,诸侯以为,有秦诸相,相国最贤。”
给吕不韦扣上这样一顶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后,李斯又道:“李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远来咸阳,慕相国之名,以相国为重士也。李斯虽愚,投奔相国之心却不可谓不诚,然而方才登门,未及入室,便横遭护府武士之辱,辱之不足,又复殴之,此事为当日数十人所共见,非李斯所敢编造。此八武士不死,则天下之士必视相国之门为畏途,心寒而不敢至也。六国皆以相国之敬贤爱士为有名无实,心耻而传为笑也。以八武士之人头,回相国之美誉,换天下之归心。相国明见高远,何去何从,当不必再待李斯多言。”
吕不韦这才醒过味来,敢情李斯说的死罪,不是他自己个的死罪,而是护府武士的死罪。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拿天下来压人,倒也不好驳得。虽说这两个月来,前来投奔的士人数量的确明显下降,但李斯请砍八武士之人头,这却要斟酌斟酌。吕不韦当即岔开话题,道:“且置此事不论。汝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李斯知道,有些事缓则易就,急则难成,是以也不再纠缠,他来此,并非专为取八武士之人头,而是久等吕不韦此刻一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谨慎地道:“愿少闻。”
吕不韦动了动手指头,艳姬鱼贯而退。
李斯又道:“愿更少闻。”
吕不韦再动了动手指头,舍人也退下。郑国屁股贼沉地坐着,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今天这场戏自己是看定了。李斯却以目光逼视着他,不怒而威。郑国明白了自己的在场对李斯也是一种妨碍,只得带着沮丧和懊恼离开。
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两个人,吕不韦和李斯,却丝毫也不显空旷寂寥。这两颗巨星碰撞而出的无形火光,早将所有的空间弥漫殆尽。
李斯开口道:“李斯闻知,相国门下食客有三千之众,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相国得士之多,可谓冠绝天下也。有此事乎?“
李斯牌的高帽确实非同凡响,吕不韦越戴越舒服,越戴越喜欢,他得意地一捋长须,道:“多乎哉,不多也。”说完,微笑地望着李斯,等待着李斯继续对自己吹捧夸奖。
李斯却站起身来,沉思着踱了两步,再转身面对着吕不韦,他用狂热的眼神紧盯着吕不韦,厉声说道:“李斯请相国尽诛门下之士。无论亲疏贵贱,才学高低,请一切杀之。”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