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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石越顿了一下,道:“沉苛迟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识大体。”
赵顼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逃避似的转开了话题。
“第二件大事,是对辽国、杨遵勖、高丽的方略。辽主委贤任能,励精图治,非可等闲视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问此事,张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请效春秋时晋楚争霸之故事。”
“晋楚争霸?”赵顼思忖了一下,立时明白石越之意,问道:“然则卿以为,谁可为吴国?”当年晋国与楚国争霸,晋国便派人深入楚国后方,教与楚国有仇的吴人冶炼车战之术,吴国强大之后,经常与楚国作战,导致楚国国力疲惫,从此不能对中原造成大的威胁。这个故事,赵顼自是知之甚详。
“高丽?或是杨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赵顼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高丽人不善战,职方馆之奏章分析,以为其国内部派别林立,是否能当此任,只怕……杨遵勖此人不过朽木烂泥……”他一面分析一面摇头,道:“这个吴国,却是难觅。”
“陛下所言,甚是圣明。”石越却是成竹在胸,缓缓说道:“朝廷经营高丽,是使其为我大宋东北藩屏,立意长远,非仅为契丹。其对契丹,不过起牵制之用,必要之时,甚至可使我大宋之军借道高丽,夹击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却必致失望。至杨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能助其苟延残喘,使其分契丹之势,且借此渗透契丹。若非朝廷无实力两面作战,本当吞并之,其又焉能为吴国?!”
“那?”
“臣所谓吴国者,是另有其人也!”
第八集肆伐西夏第13节
“另有其人?”
“臣闻契丹以苛酷之政,统治其国内诸部落。各部落屡有反叛,但皆因实力不支,而屡战屡败。但是各部降而复叛,却从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壮士,深入各部,秘密联络,并加援助,则臣谓契丹无宁日矣。”
赵顼皱眉道:“话虽如此,然其各部皆远离中华,对契丹或亲或叛,虚实难料。职方馆都苦无良策,何况其余。”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内,术不姑诸部成百上千,尽皆惮于契丹之强暴,而不得不忍气吞声。世上又岂有甘为人鱼肉者?朝廷亦不必过于相助,若果真使其强盛过度,却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不过募集壮士,组织马队,潜入其中,与其互市便可。”
“互市?”赵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臣闻术不姑诸部皆缺铁器,朝廷便卖给他们兵器铠甲,又有何妨?”
赵顼听到这闻所未闻之事,简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计也。”说完,想了一会,又疑惑起来,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风俗?只恐行之不易。”
“臣以为,在河北、河东诸熟蕃中,招募对大宋忠心,且武艺出众之辈,由职方馆加以培训,便可行此事。甚至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为我所用。”
赵顼想了想,点头道:“朕亦以为可行。卿真可谓有良、平之谋。”
石越微微笑道:“若能再遣人伪为僧人,前往各部,散布对契丹不满之言论。假以时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赵顼不由击掌笑道:“甚妙,甚妙!”
这几条计策,实行起来并不容易,果真要见大效,只怕非有数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这本来就是长远的谋划,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计。辽国的策略是对奚、汉二族怀柔,以契丹、奚、汉三族为根本,来统治各部落。所以,对于各部落的残酷,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终存在,若加以利用,对契丹来说,的确会成为大麻烦。
但是石越的计策,却还不止于此。
“陛下可知高丽为何亲近大宋?”他继续说道:“除了仰慕华夏文明之外,最现实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胁。因此,在高丽以外,培植一两个与其仇视的势力,亦有必要。据臣所知,在辽与高丽之间,有女直诸部。女直诸部中,有一部分亲辽,几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一部分,对契丹时降时叛,且与高丽有仇。若能在女直诸部中,扶植两三个部落,亦是一举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费,与女直联络,较之与术不姑联络容易,所为之事,不过是通商而已。只不过我大宋卖给他们的是武器而已。为免高丽猜疑,此事甚至不必职方馆出面,只须暗中委托几个海商便足矣。”
女直之名,赵顼也曾听说过。不过这个名词屡见于奏章,却是因为其“海盗”之名。活跃于东海的海盗,主要由宋、女直、高丽、以及日本国的亡命之徒组成,但其中最凶悍的却是女直海盗,他们不仅仅在海上抢劫船只,甚至还登陆攻击高丽与日本的沿海村庄。作为大宋海船水师重点打击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对女直海盗的围剿已达数十次,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大宋海船水师损失一艘战船及一百余名水军,当然海盗们损失远不止十倍于此。大宋海船水军虽然始终是东海的掌握者,并且大规模的海盗活动也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规模的海盗活动始终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宁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对“女直”这个名字,印象还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么?”赵顼的语气有点迟疑。
石越却不明白赵顼的心思,因此对皇帝的反应有点奇怪,道:“正是。臣以为女直可为之我所用。”他看过一些本来不应当递至他案头的报告,知道职方馆实际上已经对女直做过一些渗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实际上,除此之外,连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着。大宋海船水军中——准确地说是薛奕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为大宋海船水军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开放与务实——凡是所谓“杭州水军”俘虏的海盗,一律打散编入“广州水军”,做为不用发薪俸的水手或者劳力而存在;反之亦然。当然,这样细节性的东西,是没有必要上报至枢府的,因为连卫尉寺的军法官都懒得理会。而一些专门登陆日本攻击村庄,抢劫财物的女直海盗,根本就是出于大宋海船水军的默许,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大宋杭州通判兼提举市舶司蔡京蔡大人的默许。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海上完全没有海盗,商家们交那笔保护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快了。何况海盗们抢劫的是倭国的村庄,而抢劫的钱物女子,总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员与将军们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与女直的交往,远比皇帝或石越想象的来得更“深入”。
但是赵顼在奏章上得来的印象却实在太过于深刻,他想了一会,委婉地说道:“卿之方略,可着枢府议定呈报。”
“遵旨。”石越完全误解了皇帝的意思。
赵顼这里表达的是委婉的否决,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枢府上下,最后却对这个方案充满了兴趣。事情最后的发展,与皇帝陛下所想象的,完全相反。
不过此时,赵顼对这些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说起了另一件大事。
“最后一桩事,便是对西夏之和战。”赵顼神情郑重起来,沉声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规复灵夏,牵涉千万生灵,关系大宋国运。朝中或谓和,或谓战,纷纷不决。卿在陕西接连克捷,可谓熟知西事者。卿可为朕谋之。”
“臣敢问陛下,禁军之整编,已完成多少?”
“十分之四。”
“若今岁开战,国库余钱,又有多少?”
赵顼想了一会,咬咬牙,道:“若果真开战,一千万贯钱,总能拿出来。”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贡养,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灾害之备?”石越冷静地追问着。
赵顼摇了摇头,黯然道:“不曾。”
石越点点头,又问道:“陛下可知陕西可供军粮储备有多少?”
“卿当知道。”
“臣固知之,实可支陕西现有之兵,一年之用。”
赵顼脸上露出喜色,道:“岂非足矣?”
“实不足。”
“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陕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然机会难得,若让西夏恢复元气,事更难为。此时不伐,殊为可惜。”赵顼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然强为己所不能为之事,其祸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语气。“陛下可曾想过,若我伐西夏之时,契丹之兵出燕云而南下,陛下以为以今日之实力,能守住河北否?”
赵顼思忖良久,不甘心地叹道:“实不能也。然而契丹未必敢……”
“岂能寄望于‘未必’二字?!”
赵顼默然不语。石越又说道:“辽主之英武,不可轻视。臣请陛下暂时忍耐,臣在陕西再为陛下经略数年,臣保证五年之内,西夏可取!”
“五年?”赵顼将信将疑地望着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说道:“五年之后,禁军整编全部结束,大宋将有超过三十万之精兵,足以北御契丹,西取夏国;臣在陕西行驿政改革,实则暗中修葺道路,五年之后,我大宋在陕西运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陕西百姓休养五年,则臣可保证仓禀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财政亦将更加丰裕。五年之内,大宋亦足以将横山彻底控制,取得对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时间,火炮亦必能顺利装备军队,西夏何城能当此物?!”
赵顼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话给激发起来,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说的,看起来并不太难。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赵顼只觉得有点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师替李秉常修筑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所担心者,是西夏人不给我们五年的时间。西夏现在国内内乱,一触即发,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则其可能一致对外。只要我稍缓压力,则其必然内乱。臣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内乱爆发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完全准备好,就要出兵。”
“内乱?”赵顼喜道:“若果真如此,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断不能坐视。”
“陛下!”石越的神色却郑重起来,“战或不战,在于己,不在于敌。若己无实力,无准备,则有再多机会,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祸事。”
……
皇帝对石越的这次召见,持续的时间长达一整天。赵顼甚至连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谈论的内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知晓。
特别是对西夏的战和,极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样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也不再批阅有关议论对西夏和战的奏折,而是将这些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让朝野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既不让石越回陕西,也不给他任何新的任命。于是,在熙宁十一年三月来临之前,阌乡侯石越一直以陕西路安抚使的身份,在京城“叙职”,渡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时却远在陕西。
***
熙宁十一年三月珊珊来迟。
三月一日,从来都是汴京市民的节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它一年一度的开放,迎来了数以万计的汴京市民。不过比起往年来,人数却大为减少。
因为在同一天,亦即熙宁十一年三月一日,这个大宋园林史上值得纪念的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