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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功成万骨枯!
与西夏人世代作战,西夏人残暴的手段折克行早已领教。现在有机会反施其身,这位河东军名将并未感觉到有任何不妥。
战争惟一的目的便是胜利。
折克行是如此相信的。
于是,一队队西夏百姓在宋军的驱使下,扛着石头、木材,如同蚂蚁一般来来去去,修葺着残破的夏州城墙。许多人的眼中,都满含着怨恨之色。但是,这不会为他们赢来怜悯,只会招来暴虐的鞭打。
当吴问去找折克行争辩时,折克行如此反问他:“既然为了胜利可以让成千上万的己方士兵去死,那么为何为了胜利就不能让成千上万的敌方百姓去死?”然后折克行便客气地送走了这位夏州知州。
吴问于是转而去找东线宋军的统帅种古。但小隐君军务繁忙,没有时间见他,亦没有时间回复他的信件。小隐君有自己的苦衷:虽然他心里更赞同吴问的主张,对折克行的行为颇有腹诽,但是,夏州是折克行指挥打下来的,现在那里是由折克行驻守。虽然名义上他是折克行的上司,但是两军之间的关系却并非可以如此简单地处理,他如果对河东军指手划脚,是很容易造成两军不睦的。为了顾全大局,在西夏灭亡之前,小隐君不愿意自己与折克行有任何的对立。所以他干脆躲开吴问。
吴问一怒之下,写了一封弹章直送汴京,又写了一封措辞强烈的信件送给石越。“夏州之民,亦是天子之子民,大宋之臣民!”在信中,吴问如此说道。他告诫朝廷,也告诫石越,当年大宋之所以没能保有西夏之地,使得西夏得以建国,除了战略上的失败外,地方守吏失去民心也是重要的因素。军队的强大是不值得凭恃的,如果失去平夏地区的民心,便有可能重蹈历史上的覆辙。
同时,做好被罢官准备的吴问在夏州也采取了断然的措施。他与折克行本是平级的关系,既然折克行无法商量,吴问便下令在夏州清点户籍,同时移文折克行,要求他按照相关的律令来征发民夫。
立时,夏州城的文武关系,便如同一根崩紧了弦。
“同一个地方若有两个级别相同的最高长官,果然是一定会出麻烦的。”安抚住那些跃跃欲试的禁军将领们,马上便面临这样头疼的麻烦,石越亦只能无可奈何地感叹。
“吴问去得稍早了。”李丁文话中带着一点遗憾。对于一个新占领的地区,首先由一个人将恶事一次性全部做完,然后再派一个“好官”来收拾残局,慢慢施予“恩惠”,永远都是统治良方。
“折克行之策其实甚为可取,梁永能想要坚壁清野,我们便成全他,在平夏大肆掳掠。平夏乃是西夏立国之本,末将相信,梁永能绝不能坐视不顾。而横山与平夏自唐以来,本素有仇怨,再加撩拨,则其百年之内,断难和睦,以夷制夷,大宋可坐收其利。”刘舜卿不带感情的分析道。
石越愕然望着刘舜卿,李丁文如此说话,他早在意料之中。但是刘舜卿竟然也支持折克行,却在他意料之外。
“强征夏民劳役,虽看似残暴,但为将者,终不能有妇人之仁。”刘舜卿继续说道:“孙子云:”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自用兵以来,虽朝廷加意抚恤,然陕西一路百姓苦于劳役者数十万户,终是不可避免。若能驱使西夏之民,则陕西之民总可稍得休息,亦算是不无小补。对于陕西之民而言,却是仁慈了……“
“下官不敢苟同。”丰稷的声音大得似乎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显然有些激动,“王者之师,岂能效虎狼禽兽之行?!平夏之民,素受横征暴敛,王师至时,岂不心怀期望?一旦以暴易暴,变本加厉,是大失民望,使其反而眷恋夏国之德。以乃目光短浅,因小而失大,且不合仁义,非下官所敢闻也。”
“仁义不是用来征伐天下的。”他话音刚落,李丁文便语带讽刺地说道,“兵者本就是凶器,并非好物什,只是当此末世,又不能不用。横竖总要死人,死点西夏人总比死宋人要好些;让西夏人受苦总比让大宋的百姓受苦要仁义些。”
“那我们又要如何让我们的士兵与百姓相信我们是为了正义而战?”坐在下首的包绶忽然尖锐的问道。他是被石越特意调来负责后勤方面的事务的,这次只是偶然而忝陪末座。
众人一时愕然,没有明白包绶的意思。
“我们要如何让士兵与百姓相信他们是在为了正义而战?”包绶又问了一句。
“士兵与百姓会相信烧杀抢掠的军队是正义的么?他们会相信残暴的役使百姓的军队是正义的么?”包绥站起身来,向石越欠身抱拳,朗声道:“石帅一直在告诉士卒、百姓、士林,道王师乃是正义之师,讨伐西夏之逆贼,是正君臣之纲纪,亦是替朝廷除百年之边患,替子孙后世造一个太平盛世。陕西百姓困苦于道路而未敢有怨言者,禁军士兵血战于前线而不敢有贰心者,士林清议虽见耗费国帑,劳动百姓而无有异议者,皆因于此。下官愿石帅莫要失天下之望!”
“只恐陕西百姓想要的只是少一分劳苦;前线士卒想要的只是早一日凯旋。为了这礼义道德的虚名,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李丁文对包绶的话并不以为然。
“下官敢问李先生,难不成残暴不仁,便不需要付出代价么?”包绶反唇相讥道。
石越若有所思的望着包绶。
想要成就大功业,想要打赢一场灭国之战,双手不沾鲜血,是不可能的。石越并非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他一向相信,成大功业,大事业,要有菩萨心,魔王手。但他也并不是全然同意为了达成最高尚的目的,便可以采用最卑劣的手段。因为在大多数时候,手段与目的是无法截然分开的,大多数的时候,既便你达成了那最高尚的目的,亦无法弥补因为你采用了最卑劣的手段所带来的恶劣影响。
包绶所说的,其实就是类似的意思。
正义也许是可笑的东西。但是如果一个国家与民族没有正义的观念,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符合道德的,是正义的之时,这个国家或民族,离疯狂便不远了。所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做事,无论如何,都有必要在大义的旗帜下进行。
“忠烈祠的祠门,应当是洁净无瑕的!”
梁永能的日子越来越难受了。
夏州的迅速失陷,给他整个计划都带来严重的影响。原本就并不充足的兵力再次折损,国相梁乙埋又派人调走近万精兵以充实兴灵之间的力量,而许多部族间流传的谣言也对夏国极为不利——这些部族中,有一部分是不可以倚靠的。但他就如同一只受伤的狼,耐心的潜伏着,等待着敌人犯错。
但宋军却十分谨慎。夺下夏州之后,并不急于进兵,反而开始修筑起城寨,摆出一副防守的姿态来。
这让梁永能颇觉迷惑。难道宋军不想从平夏地区直接攻击兴庆府么?如果宋军果然这样稳扎稳打,梁永能便真要无计可施了。不过很快,梁永能便意识到宋军意图——他们不愿意孤军深入太远,反而是想诱自己的主力出来决战。
宋军的部队不断的向宥州一带进行骚扰性的进攻,却绝不肯轻率的深入一步。
很狡猾,很谨慎。
这是双方比耐心的时刻。
“我们的使者走了多少天了?”眺望着东北一望无际的沙漠,梁永能向部将问道,语气中亦不禁带上了一丝期盼。
“有十天了。”部将回答道,他同样希望使者能带来好消息。
“应到已经到了。”另一个部将满怀期望地说道。
“辽国现在亦不太平,他们会愿意冒着得罪南朝的危险出兵么?”患得患失的心情充斥着众人的心间。
“我们自己也能打赢!”梁永能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自信,给部下们一点强援的希望是可以的,但是不应当过份,这样才能够避免万一幻想破灭后产生绝望感。
但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折家军凶猛善战的威名震撼着整个平夏地区,许多部族首领私下相互传言:“见折家子慎毋接战。”一些部队见着折家军的旗号,便望风而逃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梁永能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决定战争最后的胜负的,并不会是一场两场战斗。
时间是在自己这一边的,梁永能如此相信着,并且也如此灌输给自己的部下,以坚定他们的信心。
第十九节
在横山山脉以北,毛乌素沙漠以南,有一片东西走向的狭长地域,在这里既有一望无际的荒原,亦有水草丰盛的原野,甚而还有成片成片被开垦耕种的农田。一条并不清沏的无定河由西而东,蜿蜒而行,穿过整片狭长地带,流至宋朝的绥州后方转而往南,注入黄河。这块在西北称得上富饶美丽的土地,被人们称为“平夏”地区,因为它全部在黄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称为“河南”之地。
六月底一个傍晚,在距离无定河很远的原野上,远远可以见到一队骑兵正在向东方夏州城的方向行进。这些士兵们穿戴的铠甲一体全黑,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只在关键部位才采用冷锻的钢片遮护,其余部分则是漆成黑色的猪皮;他们的头盔,几乎遮住了整个面部,只露出眼睛、鼻孔与嘴巴。骑士们排成一里多的长队缓缓而行,虽然队伍最前面的红色军旗依然被“掣旗”高举着,在西北的劲风中猎猎飞舞,但是战士们的疲惫却已无法掩饰,兵器全部被交给了心爱的战马,有许多人甚至将头盔都摘了下来,与敌人的首级一起挂在马上。
这队骑兵的人数无法用一个简单的数字来说明。队伍当中,有三四百匹各色战马,其中既有数十匹铬着西夏文字的良种河套马,也有宋军从辽国买回的战马,还有来自陕西与吐蕃的战马;但是,这么多的马匹,却只有一百余骑在马上的战士。
种师道便走在这队骑兵的前面。现在,他已是这队骑兵——神锐军第三军第一营第二指挥中官衔最高的军官。在他战马的一侧,挂着曾经与他们血战的西夏人的首领的首级——在他生前,他曾经嘲笑过种师道乳臭未干,在稍后的战斗中,种师道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中了这个西夏人的左眼,锋锐的三棱箭直贯头颅。
但他们这次遭遇的敌人,实在出乎意料的顽强,或者说是英勇——种师道承认这些西夏人的有着不逊于最精锐的宋军的勇气。宋军最终只是取得了惨胜——在付出了两百余士兵战死,正副指挥使全部殉国的代价之后,任何胜利都只能称为惨胜。
那颗首级不断地撞击着种师道的马靴,不断的勾起种师道对这场他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战斗的回忆——尽管他疲惫不堪,尽管他恨不能找个地方躺下来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觉,尽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忆那一个个画面。那场战斗中,种师道不知多少次与死亡只是擦肩而过,战斗之时他并不知道要害怕,但此时回想起来,却背心发凉,冷汗直冒。
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停止这种无谓的回忆。策马与他并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的望了他一眼,种师道羞于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那丝惧怕,干脆转过头朝身后望去,以掩饰自己的举动。
在他的身后,夕阳余照,只见一匹匹战马驮着他们主人的尸体向东而行。
一种苍凉的情绪在种师道心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