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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却只是静静地望着王谷,并不搭话。半晌,见王谷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来“游说”着自己,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只得开口说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将证据放到你们手上?将来追究起来,我脱得了干系么?难道你想让我带头拜表弹劾么?”
王谷顿时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么‘石党’,也不是什么‘旧党’。”蔡京冷冷地说道,“国家的大义,我不能不顾;但是朋党之事,我亦是绝不肯沾惹的。况且,朝廷法度,也不当为了某一件事而破坏。依常理,我若是发现太府寺有什么问题,应当上报寺卿,最多是送到尚书省,若他们隐匿不报,我才好拜表弹劾。否则,我将置太府寺卿于何地?置政事堂诸公于何地?但我若将公文送到尚书省,君实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预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里冷笑:难道我还会大张旗鼓将证据都搜集齐了给你们么?那我便不是结党也成结党了。他最多只是在太府寺撕开一道口子,让司马光有机会进来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吕惠卿于死党之前,做出头鸟得罪吕惠卿,绝非智者之举。既然石越安排自己当先锋,那么他为何不能让司马光当手中的大枪呢?司马光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撕开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见。而且,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个为国家操劳得几度呕血的户部尚书、人臣典范,在蔡京看来,实在就是天造地设的一杆大枪。司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观,看得很清楚。尽管新官制后御史台某些职权受到限制,但在监督方面实际反而是加强了。有着监察百官之权的兰台,依然是对抗两府最好的选择。司马光与吕惠卿之间的斗法,最关键的一步,还是御史中丞的任命。若范纯仁得以出掌兰台,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吕惠卿执政近十年,他四个弟弟,四个妻弟,还有门生、亲友、党羽,虽然大多数只是些小官,但其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污浊混事,一件件清理出来,便足以让皇帝对吕惠卿丧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边藏着掖着多少事,只要范纯仁向益州路派一个得力的监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但是,这肯定也是吕惠卿要极力阻止的。所以,现在司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设法在京师吕惠卿的几个弟弟、妻弟身上找出点够斤量的事情出来,再由御史一弹劾,或者发到御史台狱,吕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让,即便是不够赶他下台,至少在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吕惠卿便说不上话了……若这几桩事情够份量,有范仁纯掌御史台,只怕也用不着多费功夫,便是一举扳倒吕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让司马光来替自己和石越把吕惠卿扎得浑身是洞然后还来感谢自己欣赏自己吧……至于御史台,蔡京在心里思量着,他对范纯仁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聪明、正直、又极温和,绝不偏激,这样的人,直觉里,他感觉自己没必要去沾惹。既然要卖人情,自然是司马光比范纯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明白蔡京是想让自己将他引荐给司马光。
***
郑州须水镇。
唐康站在须水桥旁边的一座凉亭边,仰面看着满天的星宿,一袭黑绒的披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这里距汴京只不过一日之遥了,但离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觉到一种不安。一向被人赞为“刚毅果决”、“少年老成”的他,此时心里却乱得如同一团麻似的。派回汴京报讯的家人也回来了,可石越捎来的话却让他摸不着头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康知道这是《老子》里面的话,他忍不住低声颂吟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纲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诲他什么,但唐康却又想不太明白。“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唐康反bbs。。复低声颂吟着,想要悟出点什么来,却又心烦意乱,全然不得要领。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祸事来了。
但他绝不后悔。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见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变后,他是与李浑一道进城的。进城之后,两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红通红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个姓周的县丞(阿越注:前误,今改。致歉)被剥皮后那种惨象,还有渭南城中被乱兵洗劫过后的惨景——便是修罗地狱,亦不过如此。整座城中,到处都是惨死的无辜百姓的尸体,上至老人,下到婴儿,每具死尸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满鲜血的人,他在戎州亲手诛杀的人便不下数十,经他手令所杀的人更是数以千计。但是,他从来没有过那天的感觉,无比的愤怒,无比的痛恨,无比的悲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种五代时期的武人之祸,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没有亲身经过五代的人,是无法理解太祖皇帝与开国诸贤对藩镇割据、武人擅权的恐惧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贪污,也比不上一个武人所带来的残害祸乱!唐康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说出这番话来的。
同样,没有亲自经历过渭南那个夜晚的人,也是无法理解一向冷静理智的唐康,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
但是唐康心里绝无半点悔意。纵是让他理智考虑,他也还是会那样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与李浑将蔓陀罗药掺在茶里,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还有赵隆等一干官员将领,由李浑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将投降的全部数千叛兵用绳子牵着驱赶到渭水河边,全部处死!
渭水为之不流!
兵变是一定要处死的,甚至连家属也要全部处死。但在大宋的历史上,数百人规模以上的兵变,便极少有全部处死的例子,往往都只是只诛首恶。而家属往往也只是被发配至岭南为奴。渭南兵变,朝廷极可能又要法外开恩。
但唐康绝对不能看着这些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一闭上眼睛,便会想起渭南的惨象。这些人活着,他不知道那些无辜惨死的渭南百姓怎么能瞑目!他不明白那个被悬挂在城墙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周县丞要如何瞑目!而且,还有一个很现实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还要开赴益州平叛,他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马来看住这些恶狼。不过,唐康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说辞而已。这些人绝没有再叛乱的勇气了。
大宋绝不会再允许任何兵变存在!站在渭水边上,看着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后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岗石一样冰冷坚硬。
但是,唐康心里也非常明白,自己闯出了弥天大祸。擅调禁军已是罪名不轻,何况还擅杀数千降卒?他还记得,当章惇赶到渭水河边之时,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连章惇这种胆大包天,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时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恐惧。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赵隆没什么表示,田烈武把将印交给了赵隆,李浑也很干脆地把节印交给了自己的副手,二人当场自己把自己给绑了,让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静地写了自劾的奏折,脱掉了官服,也与田烈武、李浑一道成了阶下囚。到了这个时候,前程他已经没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对不起田烈武,也担心会影响到石越。
但他其实又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从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后,唐康胸中便满怀抱负,一心想要帮助石越立一番事业,彪柄史册,垂名万古,成一代名臣。这时候便完了,唐康心里并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时间觉得自己劫数难逃,当求仁得仁,坦然对之;一时间却又抱着几分侥幸……
“二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康身形停滞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望着来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种温暖的笑意从心里传到脸上,他走到唐康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地笑了笑。
“我……”唐康张了张口,吐了一个字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田烈武靠着凉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声道:“你做得对。”bbs。。
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
“那些狗娘养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声骂道,“我也想把他们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浑那小子不把我迷倒,这事我却不会做。我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当年狄相公昆仑关大捷,今兵部郭侍郎当时在麾下,违令出战,大破侬智高,战后回营请死,狄相公说,违令而胜,是谓之‘权’,这是有功而无过——可就在昆仑关大战前,他还一气杀了违令出战的三十二名将校!可见军令这种东西,并非一成不变的。当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军令,昆仑关之战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所谓的‘名将’,是要知道审时度势,要有敢承担责任的勇气——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军令甚严,他违令出战是可能要被处死的,却行之不疑,我当年听司马纯父先生和讲到这一段时,心里便甚是佩服。我虽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以一个小小的捕头,受学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宠,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只计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顾国家安全,不顾百姓死活,我便是个小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违令。一个人,若是凭着自己的才智,视军法为无物,也不会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违令得胜后,便不知收敛,专门视主将的军令为无物,那他还算是‘名将’么?‘权’这种东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经常用,便不能叫‘权’了。或者名将,用‘权’之时,便越要谨慎。否则,军中岂不乱套了?若是恃智而妄为,那我们和雄武二军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遥了。”
田烈武的话,似是谈心,又似是劝诫,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着田烈武,心里隐隐感觉他这个弓马老师,实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里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会允许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情。那是卫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权’;可是我若去擅杀那些畜牲,我就是滥权。”田烈武回视着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这样做,我还是要说你做得对。”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田烈武摇摇头,笑道:“或许是我心里虽然明白不应当擅杀那些畜牲,可是却又极想把他们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许,是看到你这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样说,半晌,方敛容道:“有些话……”
“田大哥但说无妨。”唐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马骑射的日子。
“这样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过这一劫,以后二公子须多思量些。象我这样的人,资质有限,守经而不犯错,循规蹈矩,不是难事。但是对聪明人来说,循规蹈矩往往是最难的。不守规矩做了一件事是对的,做了两件事是对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