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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佑丹望着拖古烈,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南朝。我要亲眼见见南朝的局势,见见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拖古烈听他说得严重,不由肃然,又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萧佑丹摇着头,叹道:“此事实为古今未有之事……”
辽朝现在遇到的困难,实与宋朝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澶渊之盟以来,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赐”,虽然对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对于辽国国库却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自从宋朝复兴,辽国内乱,强弱易势之后,双方在新的盟约之中,不仅取消了宋朝对辽朝的“岁赐”,反而被迫开放了两国贸易。岁赐虽然被取消,但辽国的贵族们,对于宋朝绢布与丝绸的需求却并没有减少,而贵族们也不可能真正的放弃奢侈的生活,对宗教的崇拜更需要大量的金银,若再加上对军队、官员的赏赐——对于辽国来说,金、银、绢、丝,这些物品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而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购买,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辽贸易的结构是,宋朝的商人们不仅仅向辽国输入大量的奢侈品,还有许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于必需品与奢侈品之间的商品——既有比辽国更便宜的棉布、更便宜更好的食盐、走私的铁品、主要是铁制的农具等等辽国百姓十分需要但宋朝政府却并不太愿意出口的商品;也有书籍、瓷器、香料、丝绸、广受欢迎的高浓度美酒、独特的甘蔗酒这样很难说得清楚究竟属于奢侈品还是必需品的货物……除此之外,两国官方进行的军火贸易亦是大宗。而辽国向宋朝输出的,则主要是药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马。
这是极不对称的贸易,必然导致大量硬通货外流,而偏偏金、银、铜本身也是一种必需的物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货的情况下,辽国境内钱重物轻,在贸易上更加吃尽了宋朝商人的亏。在这样的情况下,辽主不得不单方面违反盟约,颁布法令禁止了宋朝的食盐输入,通过食盐专卖,得到一笔必需的缗钱。虽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谅解。但这却是以辽国百姓吃不到好盐为代价的,而且走私食盐的贸易一直十分猖獗。可以说,此事只是缓解了辽国的危机,而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然这件事宋朝其实亦非是受益者,只是双方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辽国流出来的硬通货,对辽国足以构成重大伤害,对于宋朝却作用有限。
两国贸易额持续下降,辽主虽然有意提倡自给自足,但辽国的各阶层却都不同意他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辽主也没有这个想法,贵族们要奢侈品,普通民众要更便宜的必需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来自宋朝的香料——没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断绝两国贸易,对辽国的伤害将远远大于对宋朝的伤害,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证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钱太少的话,就会导致商旅不通,进一步就会导致百货匮乏,从而使经济凋弊。辽国也不能例外于此。某些人想象中所谓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真实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经出现过。
辽国并不愿意看到两国贸易萎缩,但辽国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国库之中,自己的国家之内,铜钱成为一种稀缺物品。
但他们面临的困境却是,这两条他们不愿意走的路,他们总要走一条。
辽国君臣称得上君明臣贤,然而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如果要选择的话,他们只能选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国内流通,对宋朝商品课以高税。而这样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干脆关闭边境贸易。于是,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辽国不得不进行抢劫。于是,宋朝不得不进行反击。于是,在中国北方的边境上演过无数次的历史,将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辽,今日之大宋,若果然发生这一幕,必然是悲剧性的。
辽国君臣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他们深知与今时今日之宋朝开战,很可能要冒着亡国的危险,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然而,他们又似乎别无他法。个人的意志,在此时简直是微不足道。
萧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负着如此重任——他要替辽国,找一条新路。如果找不到,那么他也要替辽国找到一个赢得战争的方法。
面对着如此的历史性难题,饶是拖古烈再聪明,也只能是措手无策。半晌,他方有点不太相信地问道:“局势真的恶化至此了么?”
萧佑丹并没有在乎他这话的失礼,只是苦笑道:“平乱时,朝廷收缴了不少贵人的财产。加上榷盐的收入,现在倒还没到非要兵刃相见的地步。但长此以往,总难免有那一日。我们不得不早些准备。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汉人也好,总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腾,说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实现在已经是民怨沸腾了,朝廷压榨各蛮族,叛乱此起彼伏……”
“除非宋朝许诺,将两国贸易,恢复成有限的边境互市。”
“那也没什么用。”萧佑丹摇摇头,道:“草原上的蛮夷们为什么喜欢打仗?还不是因为做生意的话他们肯定吃亏?朝廷与南朝贸易,规模大吃大亏,规模小吃小亏,总是免不了的。况且我们亦不能指望贵人们节衣缩食过日子,这规模怎么样也小不了。单是贵人们的压力,便已经受不了,何况他们还能打着百姓的名义?平心而论,贸易给百姓还是带来不少好处,但因为金银铜外流得太厉害,这好处转过来又变成坏处——可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讲不通的。用铜钱到百姓手中买数粮食的是朝廷,给将士们发赏赐的是朝廷,他们只看到同样的粮食卖的钱越来越少,朝廷发的赏赐也越来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无语,许久,才又问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货物还要增加几样,关税要提高些——特别是棉布、丝绸等物。这样总能缓解一下。”萧佑丹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南朝多俊杰之士,或许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与朝中的大臣们,对此其实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惊声叫了出来,急忙说道:“大王,万万不可开战。断不可因南朝困于益州而轻视之,今日之南朝,实不可轻侮!”
萧佑丹默然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石越、司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么好打?不过,不管怎样,此事事关机密,林牙绝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营造两国和好之气氛。”
“大王尽可放心。”拖古烈额首道,“朝廷果然要战,下官当先为忠臣。”
萧佑丹凝视拖古烈,喟然叹道:“皇上常说拖古烈是国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汴京是个会变魔术的城市。前一天街上还到处都是白纸飘飘,各家店铺都卖着冥器;仅仅一夜之后,整座城市全都已经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人们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崭新的幞头,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东水门涌去,汴河的河道两侧,柳枝招展,到处都是兴奋、欢喜的市民,他们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丽国呈送祥瑞的使团,将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礼部、太常寺、鸿胪寺与开封府的官员,还有奉旨前来的内臣,高丽使馆的使臣们,早已在进城后的第一个码头边搭好了彩棚,待高丽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国寺。
而在崇政殿,升朝官们与外国使节们,在均容直的音乐声中,“臣等不胜欢挘魃锨蛩晔佟钡淖J偕似鸨朔咛蠖俗谥榱敝螅救坏靥拍诔肌俺兄肌毙穑骸暗霉仁倬疲牍韧病!痹谡饧睬斓氖苯冢睦锶瓷鹨恢止露榔嗔沟母芯酢!疤熳尤⒏荆屎蠹夼钡姆被缫训诹思且涞淖钌畲Γ磺嗝分衤淼氖纾巧匣实鄣谋ψ还辏阍谀谕獾难沽ο拢笾疚闯辏⒛暝缡牛皇幼约何咨囊搪璨芴螅苍诩改昵叭鍪秩隋荆凰衷谑谴笏蔚匚蛔罡叩呐耍敢翘煜拢煜卤砺省5牵谧约荷盏氖焙颍枰涫挡⒉皇钦庋我馕杜ê竦萌萌舜还吹那斓洌M椭燎椎那兹嗽谝黄穑诒4裙∽眉副デ砹衷房纯椿ǎ凰桓疑萃褂腥四芙凶约骸疤咸稀保匆笄械叵M用悄芊⒆阅谛牡亟凶约阂簧澳锬铩薄5庖磺校粗荒苁巧萃歉鲎龌实鄣亩樱乃荚嚼丛饺萌俗矫煌福硗饬礁龆樱谧约耗盖咨帐保粗荒茉对兜馗糇胖榱保胪馊嗣且坏溃凳裁础俺嫉炔皇せ稈,谨上千万岁寿。”
萧佑丹在所有外国使节中,享受了最特别的礼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辽才是能称为“朝”的国家,亦只有辽才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国家,其余的都不过是“国”,要等而下之。所以,不仅身为卫王的萧佑丹,地位要远高于高丽国的“怀王”;连辽国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国使者之前。
当萧佑丹在庭前拜寿之时,一直按着程序答复的高太后,亦不由敛起心神,隔着珠帘仔细端详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卫王。待到再拜后内臣宣诸国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则宣“诸国使臣进奉”,高太后见着萧佑丹将进奉之寿礼递上,她不待客省使说话,忽然温声慰问道:“卫王殿下远来,鞍马劳顿,一路辛苦了。”
萧佑丹亦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达于北朝,为敝民所称颂。臣昨日至汴京,见中元节之物,一应俱有,惟太后之圣明,方能无所忌讳,仅此一事,便足为天下后世之表率。臣感佩于心,亦为南朝欢喜。又宋辽是兄弟之国,太辽皇帝陛下与大宋皇帝陛下为兄弟,太后即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辽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来,祝太后千万岁寿。”
这番话说得极是客气亲切,然自萧佑丹说来,掷地有声,并无半点谄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颜笑道:“还请卫王殿下向贵国皇帝陛下转致谢意。愿宋辽两国,永休兵戈,世为兄弟。”
“敝国君臣,亦愿辽宋两国,世世为兄弟。”萧佑丹恭敬地回道,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高丽怀王。怀王正斜着眼睛偷看萧佑丹,见他眼光扫来,慌忙将头扭开。萧佑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却听客省使大声呼道:“进奉出!”萧佑丹连忙再拜,在众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萧佑丹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正要回都亭驿。他方上了马,忽听到东边传来“嘭”地一声震雷般的闷响,他一惊之下,慌忙勒住受惊的坐骑,循声向东边的天空望去,却听到“嘭”、“嘭”,一声声如同炸雷般的巨响,自汴京外城墙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一声巨响后,天空中都绽开巨大的礼花。萧佑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极尽炫丽的一幕,却听身边的宋朝官员兴高采烈地说着:“是用火炮放烟花!高丽使团到大相国寺了!”
第五章东风未肯入东门(二)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缤纷的礼花覆盖,城市中的市民们在这史无前例的炫丽之下,尽皆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地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