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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废除交钞?”石越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商英避开石越的目光,道:“潘楼街的三家钱庄外,拿着交钞想兑换铜钱的人,堵满了几条街道;汴京城里的商贩还不到下官当年离京时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钞,竟然买不到一个大饼!相公,除非太府寺能开放兑换交钞,否则,汴京的情形,会如瘟疫一般向全国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够的金银铜储备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浪费唇舌?石越不耐烦地听着张商英的解释。李清臣已经几次调低了每家钱庄每日的最高兑换额度,但即便如此,按着目前的每日兑换的规模最多一个半月,太府寺将连半个铜子都找不出来。石越已经急得舌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朝廷正在设法保证兑换。”他的语气变得生硬。
张商英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这却更加让石越恼怒。放诸四海皆准的所谓“经济学”原理,原本也只是个神话。更何况他连这些基本理论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说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现实问题。
韩忠彦用十分传统的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好不容易将物价平稳下来,眼看着一切就要好转,然后,几乎在一夜之间,局势就直转急下,完全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石越与司马光、王安石一样,都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束手无策。
知道应当维护交钞的信用又如何?知道应当满足充分兑换又如何?
便如张商英所说,石越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
汴京城有无数的品官之家、禁军家属、商贾……宋廷这些年累积发行的交钞,有多少最终落入了他们手中?石越连想都不敢想这个数字。
“……事到如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相公须得快作决断,废除交钞!”
“你知道废除交钞会令多少人倾家荡产么?”失望的怒火涌上脑门,巨大的挫折感让石越一时间难以容忍张商英对他以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习惯才让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没有将怒气发泄到张商英头上,石越绷紧了嘴唇,眼中满是怒意。“这是抢劫!这是抢劫!”
张商英抿着嘴,沉声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过上一两个月再废交钞,朝廷会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
“那天觉可知禁军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钞发放的?”石越声音中的怒气,越来越明显。他盼着张商英回来,是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构上是设有两位少卿的,也许现在是时候考虑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书房中,突然静了下来。在书房外面守了近一个时辰,侍剑才终于见着书房的门打开,石越与张商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但让侍剑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将张商英送出书房,便即止步,并没有如平时待客一般,送至中门。
第九章国须柱石扶丕构(五上)
尚书右仆射府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的老仆人拖着一盏油灯,引着四个二三十来岁的官员朝侧厅走去。一路之上,之间府中道路走廊的两侧,隔上好远才会挂上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仅仅能勉强照明而已。那老仆将这几人引到侧厅坐了,便即告退。有两个老厢兵奉上茶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拨开茶碗,放到鼻下闻了一下,道:“这是信阳军的茶。”
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却叹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好茶?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连根蜡烛都见不着。”
“如今蜡烛多贵;常兄不知道么?”那嗅茶的官员一面将茶放回案上,一面道:“现今本来物价就贵,泸州又是大宋蜡烛的主要产地,如今是连寺庙里的香烛都点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员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左仆射府书阁。
司马光翻弄着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极熟悉的,刑恕是程颢的学生,他是也算是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他才华横溢,很早就中了进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赏识,但因为对王雱批评新发,得罪了王安石,在熙宁初年被赶出京师,当了一个小县的知县,回来司马光与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县改革,他那个县被废除,因为吕惠卿从中阻挠,刑恕就一直被这么闲在那里,这些年间,刑恕开始是在嵩阳书院一面任教职,一面读书;同时也给《西京评论》写点文章,和司马康关系极好。石越抚陕时,据说刑恕曾一度因富绍庭的介绍,想去石越幕府谋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对他非常冷淡,他在陕西待了一个月,便悻悻回到洛阳,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马光的推荐,又做回崇文院校书——也算是个阁馆。
常安民也是旧党年轻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宁初年的太学生,进入太学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熙宁六年中进士,王安石曾经对他百般笼络,但他不为所动。后来因为言语得罪安敦,屡受daya。也是前不久才被荐为仓部员外郎。熙宁年间的太学生,七成是新党,三成是石党,常安民在太学生中名望极高,还偏偏是旧党,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更何况常安民与蔡确是连襟,这更加要让司马光等人对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两个名字——建州李绾福州吕彰——司马光就非常的陌生。又是“福建子”,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司马光按捺住那种莫名的嫌恶感,将手中的名帖放在案上,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蔡京,温声问道:“元长,这李绾和吕彰,元长可认得?”
“相公问得可是李绾李公权、吕彰吕伯阳?”蔡京笑道。
司马光微微点头。
却听蔡京又笑道:“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见过他们。”
“哦?”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学院出了个食货社?”
“食货社?”
“是一个人数极小的学社,听说不过二十来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东南颇具声势。这个学社还办了一本《食货》,下官略略翻过,大概是主张义利为一,重事功,讲究经世济用,他们专门研究历代食货财计之学,反对抑末厚本,主张农商并重,要求即轻徭薄赋,又要保护富人。依下官所见,他们对交钞、钱庄、互市、海外贸易极为关注……”
“这无非是石学支派。”司马光不以为然的说道。
蔡京笑了笑,摇头道:“依下官所见,这食货社虽然与石相主张有相近之处,但区别甚大。他们对理学、新学、石学都有批评,甚至对孟子和董子都多有指责。下官就看到他们有人说大程小程之学是不知痛痒之学,又认为六经皆史,新学妄解经义,说到底不过是无用之语,也有人嘲笑石学其实全无体系,无非几块破烂缀成,甚至有人说石相也就一部《论语正义》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阔之语;又骂孟子、董子常常曲解圣人之意歪曲儒术……”
司马光听蔡京侃侃而谈,不免目瞪口呆,问道:“那他们以为世间可还有学术?”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们的失火之学。他们可是要为儒术立大体、定大略的。他们说孔子之术,就是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之学。要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奢谈道德文章,性命义理,那只能南辕北辙,愈行逾远。要成此外网之学,唯一的功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学。而这食货理财之术,便是他们最看重的有用之学。”
“这未免失之偏颇”司马光摇了摇头。
但司马光对食货社居然没用全盘否认,却不免令蔡京吃了一惊。他捉摸不透司马光的真实态度,因又笑道:“其实下官对他们所知不多,便是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昨日李绾、吕彰和下官说的。李绾、吕彰都是西湖学院出身,熙宁十五年的进士,早在食货社还全无名气的时候,便已是其中成员。因他二人懂账目,对会计条例也极熟,登第后也没用外放,被吕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权任主簿……”
“唔。”司马光听到这二人竟然是吕惠卿所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蔡京却假装没看见,只笑道:“依下官所见,他二人来见相公多半还是为了游说交钞之事。”
侧厅中。
李绾和吕彰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求见宰相时,即使被安排在侧厅等上一两个时辰,也已经算是优待了。以前求见吕惠卿的时候,他们有过在门外等了三天的记录。但是,对李绾和吕彰来说,投奔司马光,却到底是一个极为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曾经设法求见过蔡京和李清臣。这两个人,蔡京对食货社非常了解,连李绾和吕彰曾经年轻气盛的在《食货》上撰文过嘲笑石学和新学也非常清楚——这也是李绾和吕彰明明是吕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员,却不敢去见石越与王安石,反而硬着头皮来见司马光的理由——因此,他们在蔡府上,忍受的只有加倍的讥讽和嘲笑。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们是所谓的“吕党”之后,李府的大门就对他们彻底关闭了,李清臣根本没兴趣听他们说任何事情。这样的遭遇,如果在司马光府上重演,无论是李绾还是吕彰,都不会太感意外。
天知道李绾和吕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来到这尚书左仆射府,他们并不想卷入任何党争,而是希望能够有机会施展所学。吕惠卿曾经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他们在西湖学院时研究从交子到交钞的一切纸制货币,甚至连王莽的币制也有涉猎,而吕惠卿即是他们的同乡,更是交钞的倡导者、推行者,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以不要去做州县主簿,可以在交钞局了解、观察交钞的运作……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拒绝?
这也不能成为一种罪名。李绾和吕彰心里对吕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对甚嚣尘上的废除交钞的声音,他们在同僚的聚会中为交钞辩护,为吕惠卿的交钞政策辩护,难道便是一种罪名?
对于李绾和吕彰来说,对司马光品格的信任,几乎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因为过度的紧张,身体已经有点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励着对方。
对面,刑恕和常安民却轻松的有一拨没一拨的聊着天。
“……小程学生未必及得上桑长卿。”刑恕轻轻的哼了一声,“常兄可听说了,汴京流言说内头六哥常常装病逃课……”
常安民却皱眉道:“这到底只是流言,岂能当真?”
“我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依我见,原是大程学生做资善堂直讲最好,有桑长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体却不太好。”刑恕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一面又对李绾、吕彰笑道;“公权、伯阳,也不用太拘谨,不会这么就快便能见着。能见时,下人自来会通报的。”
常安民也道:“司马相公极礼贤下士的,公权、伯阳不用太拘束。”
“是。”李绾和吕彰忙齐声应道。
刑恕与常安民见他们如此,不由相顾莞尔。
刑恕不由笑道:“公权、伯阳的高见,我和常兄都是颇以为有理,才敢冒昧引荐来此。便是你们那食货学派,我虽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讲究经世济用,司马相公也定是赞赏的。本来这治理国家,理财食货原也是离不了的,其间真不知藏着多少学问,况二位所言,其根本终是不离圣人之教。如今交钞正是国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当真能解此难题,前面便是青云之路……”
“富贵青云,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钞,李绾和吕彰立时便来了精神。
第九章国须柱石扶丕构(五下)
祝江湖子弟江湖老新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