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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司马光们,王安石了解他们的本质,他们在本质上都并非热衷于玩弄权术的人,但是,他们从未离开过汴京的庙堂之高,所以,他们都被蒙住了双眼。
“庙堂”这种东西,只会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人与人之间关系。
只有熙宁十八年的王安石,才会如此坦然的,将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他又死了一个儿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许多的旧党官员对赵顼心怀腹诽,难保他们不会在谥议、谥号,尤其是庙号中卖弄小聪明,搞点春秋笔法。而且,在谥议中,虽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没有人有胆子敢批评赵顼,却一定会详细提及赵顼在位时的功绩,提到哪些功绩,不提哪些功绩,提到某项政绩之时,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赞美之词,却是大有讲究。
王安石绝对不容许出现“谤书”!
皇帝理所应当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
这是王安石于公于私,都要捍卫的。
王防读的这篇谥议,乃是由翰林学士们商议所作。此时学士院一共有三个翰林学士——安焘、许将、蒲宗孟。安焘不属于任何一派,却是赵顼一手提拨的臣子,赵顼死前,还令他与李清臣一道写遗诏;许将乃是状元出身,在熙宁一朝,曾经颇受赵顼与王安石器重,王安石当年曾特意让他主持《新义报》,他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兼知开封府,几乎一只脚跨进政事堂,后来为吕惠卿所忌,被寻了个过失,贬知地方,直到熙宁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为翰林学士。许将时年还不到五十,文武双全,不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还通兵法、晓军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宁朝已然崭露头角,如今资历渐深,又经历过挫折磨练,是新党中极有前途的青壮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党,但此君与吕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过份,屡受言官弹劾,几无前途可言,在学士院之地位,亦无法与安、许相提并论。因此这篇谥议,绝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听到王防一字一字读来,满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对赵顼的歌功颂德,而所谓“秦汉以下……盖不足论”云云,名是说赵顼之文治武功,直追尧舜,实则却全是新党的论调。他又听到谥议中,大赞赵顼“奋威武,饬边备,正马法,实府库,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诸将,以什伍教人民,诛奔军叛帅以作士气,推高爵厚禄以劝有功”云云,这其中论调,竟已不只是称赞兵制改革了,而是隐隐连保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认真听下去,却见后文更是大赞赵顼在位时,励精图治,规复河湟、灵武之不世之功,经营南海、万国来朝之深谋远虑……
王安石听得虽然极为顺耳,却也同时大感惊讶,他忍不住打断王防,问道:“究竟谥号、庙号是什么?”
王防连忙拣起最后一页纸来,细细看过,“大行皇帝尊谥英he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
“庙号是什么?”
“庙号……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中宗的确算是中兴之守成令主的庙号,但是,它配不上赵顼的功业!
“侍中。”门外,一个仆人走了过来,低声禀道:“石相公求见。”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
站起身来,“快请。”
注一:按行,即卜地,利用阴阳五行之说等来勘察陵寝的位置。确定陵寝位置,叫“得地”,复查叫“复按”。
注二:宋代汴京官营房屋租赁机构。
第十五章天机云锦用在我(二)
石越是个意外的来客,在简单的寒喧之后,宾主之间便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看着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石越和安静等待石越说出来意的王安石,随侍在王安石身后的王防明显觉得氛围有异,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时此刻石越为什么会突然到来。
偌大的厅中,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纸页被风吹动发出的簌簌声响。石越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页最末的几行字,“中宗?”他望着王安石,连连摇头,“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这个话题,石越不等王安石说话,又马上接着说道:“这篇谥议在下与君实相公都已经看过,庙号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法三王不法秦汉,大行皇帝的功绩,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并论!”
王安石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石越却如同全然没有留意到,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王安石轻声复叙了一遍,随即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君实相公原有意恢复西汉制度,然礼部、太常寺皆以为帝谥自唐以来,因循已久,本朝请帝谥向为六字,若轻易变革,不免骇人听闻,故只得作罢。然学士院所议庙号中宗,两府以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乃请庙号为高宗!”石越留意着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说完这番话后,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脸上突然流露出的松驰神情,他已经知道这个庙号能令王安石满意了——赵顼也的确配得上高宗的庙号!石越在心里说道。而王安石这一刻流露出来的情绪,也让他更加坚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认定。“不过,南郊请谥,是七个月后之事,这等大事,定议呈上太皇太后、皇上御前之前,两府定会选征得侍中之同意……”
“没什么好再商议的了!”王安石提高声量,打断了石越,“大行皇帝运量酬酢,万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庙,配得上高宗之号!”
石越点了点头,虽然王安石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王安石声音中的激动之意,他更能够理解王安石此时的心情,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才让他相信今天的来意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自从侍中返京后,即使是发生了石得一之乱,侍中亦甚少对政事发表意见。”石越的声音里带着抹感慨,仿如无意般的又道:“许将曾经建议,让侍中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顿显僵硬,却依然固执的保持着缄默,石越又叹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实极想为大行皇帝做些什么。”他望着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脱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
王安石注视着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这句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这句话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其他人却未必。他也并非那么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赵顼曾经束缚过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觉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为王安石从来不会费心去掩饰这些感情,对于王安石来说,喜欢与厌恶,都是光明磊落的,他从来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计较这背后的政治考量。
但这种不加掩饰的怀疑却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着王安石的眼神变得强硬。对于石越来说,赵顼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在赵顼身上,他也寄托过太多的东西!
“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他挑衅似的高声重复着,“大行皇帝独一无二!攒宫殡于福宁殿西阶,一直要到七个月后,才会启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宁殿,都会觉得那里很陌生,很虚幻……当我说到皇上,说到官家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依然还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为大行皇帝服丧!宫中与宗室们,要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丧;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丧;天下军民,依大行皇帝遗诏,要守三日之丧……但那些穿着丧服,嘶声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里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赐的遗物与新君的赏赐?”
“真正悲痛的人,没有资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着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应当知道,若我辈不能将大行皇帝的基业发扬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励精图治要付诸东流,我辈还要连累大行皇帝为后世所讥笑!”
“我石越断不会效法无知的妇人,吾辈亦非黄毛稚子,当叛兵将箭射进福宁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业!”
“庙号与谥号亦会因人而改变其意义!”石越抓起那几页谥议,一页一页,撕得粉碎,“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业,然而,真正能评价大行皇帝功业的,是历史!若吾辈能将他的基业发扬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显了大行皇帝,而将是大行皇帝彰显了‘高宗’二字!”
“如今国家局势如何,侍中看得比越还要清楚,难道当此之时,侍中能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只是这区区的谥号庙号么?!”石越厉声质问着王安石。
王安石的脸色霎时便变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驳石越,却被王安石挥手止住。他定定的望着石越,忽然说道:“子明说得不错。但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
石越沉默了一会,“越想请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错!”石越坦然回视着王安石。
厅中再次变得静默。
若非对石越的人格还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会断然拒绝石越的荒谬请求;而若非石越对王安石的人格有着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这样的非份之请。
王安石如今不仅贵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而且还是赵顼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之一!若无足够的理由,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已经不是权力斗争,而几乎是一种侮辱!
“越想请侍中去杭州主持东南大局。”石越这次并没有让静默持续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说话,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虚伪,“如今国家外忧内患,然一切之根本在于理财,而理财之根本,在于东南。”
“必须尽快发行盐债,必须尽快筹到这笔钱!”
“子明担心局势还会恶化?”王安石皱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势必定会继续恶化。目前的策略毫无作用,商贾们已经在怀疑国库有多少钱。”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怀疑是对的。“不能再从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后——侍中若能先去杭州准备,待二月六日除服,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时开始发行盐债。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担心发行盐债会失败,而在东南所筹到的缗钱,朝廷亦可放心留在东南,先稳定东南各路交钞。”
“发行盐债之事,自古以来未尝有过,各路府州县长吏,有些人心怀犹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处分,有些人又想着中饱私囊……这等等情弊,皆属难免。若是侍中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闽、广诸路盐债提举司,统一事权,正可以避免许多麻烦。”石越说到这里,忽然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亦我知道,这是将侍中往火坑里推…小说整理发布于ωар.ㄧбΚ.Сn…”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只要子明知道如此做,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发行盐债,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一定会有许多官员用各种办法逼着百姓购买——我刻意将盐债面额规定得比较大,便是希望他们要强行摊派的话也尽可能去逼有钱人买!虽说如此一来,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执行,台谏弹劾,清议汹汹……这些都是题中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