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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家而实朝廷;商户亦同之,家财巨万的豪商亦不得与街边贩夫走卒同税,凡每年纳商税过千緍者,每千緍可再增二百緍之税。”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张商英的札子说的则是官员致仕之法。以往官员致仕,官卑者朝廷一文钱也不给,官高者则令提举宫观。小官俸禄不高,致仕之后,若为官时清廉不贪,则往往陷于清贫,是以凡做官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在当官时借用免税之特权先置办田产,国家兼并之家,十之八九由此而来。而官高者,未致仕时已有厚禄,致仕之后,除了提举宫观有俸钱,最为得利者,还是宫观所附之田地收入,全归私人所有。因有些宫观田地多达数万亩,故此许多官员,为了提举某处宫观,往往争得头破血流。而更有甚至,便是不断侵吞这宫观的田产,用种种方法,变为私产。故此张商英建议朝廷,革新致仕之法。官员依品秩之不同,定致仕禄格,致仕之后,仍领俸禄,而不再提举宫观,同时取消一切官户免税之特权。如此,则可荡清当今兼并之弊。”
唐康激动的说完,望着潘临照,道:“平心而论,先生,这李、张二人之策,是不是正好切中时弊?是不是足为万世之法?尤其是李敦敏所论,实为天下之至公!五口之家,十亩薄田,不过糊口而已;势家豪强,良田万顷,锦衣玉食——二者皆十五税一,如何能不使贫者更贫,富者更富?!”
唐康越说越怒,浑然忘记他唐家其实既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豪商,正是他口中的“势家豪强”。
“可就是这两份札子,竟被旧党的君子们攻击得体无完肤!说李敦敏是不知世务,加势家之税,只会令税赋转嫁到客户与佃农身上,令其田租更重,结果必致天下大乱;说张商英只会增加朝廷财政之负担,令冗费更多。结果,他二人倒成了兴事言利的小人!李敦敏若非家兄力保,又有范纯仁为他说话,连这个太府寺丞都要做不成。他还算幸运,总算是因为人微言轻,保住了。张商英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官位又高,群情汹汹,竟是容他不得。太皇太后为示无他意,明升暗降,把他远远的赶到广南西路做了转运使,这才算是息事宁人。”
“这些个君子,平日里高自标榜,满口仁义道德,可一碰上孔方兄,立即便把孔夫子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亏得他们还能振振有词——自古以来,天下事一利必有一弊生,无非是权衡利弊而行,若只要有弊便不能兴利,那还有什么可做?我死也不信,行了李敦敏之策,天下竟然会大乱;用了张商英的法子,国库便真能有什么损失——张商英算得明明白白,仅仅是取消官户免税特权带来的税收,便足以支付官员致仕之费用,他们却全当没看见。便是那些洁身自好的真君子,到了这时候,不是讲什么师友之义,就是大谈什么黄老之术,什么君子不言利……总之他们自己虽然的确算是品行无亏,可要他们主持公义,倒戈相向,那是十无一二,不是和稀泥,就是装哑巴。”
“先生,我算是看得明白了。”唐康又异常刻薄的说道,“君子是不言利,因为他们早已把利锁在自家箱子里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潘照临与范翔都笑了起来。
范翔也笑道:“康时说得极对。这天下熙熙攘攘,不过是利来利往,不肯言利,多半倒是因为言利对自己不利。”
唐康一时也觉得自己太激愤了,也笑道:“便是仲麟嗦说了。故因此,我是一位,皇上亲政后,绍圣就绍圣,重用新党也好过……”他说到这里,忽然脑子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潘照临为何突然转变话题。
他抬眼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正笑眯眯望着自己。唐康也不由一笑,会意的点了点头。
三人一直谈到华灯初上,才终于离开了杭州正店。唐康本欲亲自送潘照临回他寄居的道观,却被潘照临婉拒了。他知道潘照临寄居的道观便在这熙宁藩坊附近,兼之心中有事,因此也不坚持,当下辞了二人,便策马离去。
潘照临与范翔站在杭州正店门外,一直到目送唐康远去,范翔才笑道:“先生以为唐康时果真明白了么?”
“唐康时是个聪明人。”潘照临冷冷的瞥了范翔一眼,“聪明少恩。”
“但是眼下,蔡元长远在京东路做他的转运使,除了他之外,我们这些所谓的‘石党’,也只有唐康时出马才能做到既不公然违逆石相,又能迫使司马君实备战……也幸好先生回来了。”
范翔笑了笑,又说道:“但愿他能说服阳信侯——我们实是厌倦了党争,王介甫一死,新党已是难以预料,若再与旧党交恶,成败姑且置之不论,朝廷上上下下,肯定是要乱成一团的。就算石相能得掌大权,也不过是个熙宁初年的王安石,政令一出两府,便四处受到抵制,然后又是清洗异己,令投机钻营者有隙可乘。若是掌不了大权,后果更不堪设想……”
“便不提这些,单是想想要在与旧党交恶的情况下与辽人交战……”范翔不由得摇了摇头,“总之无论如何,此时与旧党交恶,绝非上策。”
“是么?如此你们便可以冠冕堂皇的毁掉田烈武,挑拨皇帝与司马君实矛盾激化?”潘临照嘿嘿冷笑了两声:“你放心,休说田烈武不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便算是他知道,以他的性子,也照样会跳下去的。”
范翔的脸刷的就红了,一时默然。
潘照临却不想就此放过他,又讥讽道:“不过你们也要小心些,莫叫你们的石相公知道了,他若知道,只怕不会体恤你们的这份苦心!”当天晚上,阳信侯府。
七叶树边的凉亭内外,都挂满了灯笼,将整个校场都照映得有如白昼。因为天气太冷,田烈武吩咐下人在凉亭四周生起火炉,却被唐康谢绝了,下人只得远远的在别处温了酒菜送过来,但是用不了多久,酒菜便马上又凉了。这么冷的晚上,在这样空旷的户外,喝着冷酒,吃着冷菜,可实在谈不上什么享受。但唐康却丝毫不以为意,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喝得兴起,干脆让下人把酒杯撤了,换上大碗。
事先也没有人来递札子,也没有下人来知会一声,大晚上的就这样突然的闯来。然后又不肯好好的呆在屋中,偏要拉着田烈武到这凉亭中来喝酒……唐康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而且,田烈武也能看得出唐康心事重重、忧心忡忡。
这些,几乎都写在了他脸上。
“康时……”
田烈武才一开口,便被唐康把话岔开了:“田大哥,赵将军的书信,童贯给你送过来么?”
“已送来了。”
“那便好。”唐康端起碗来,一口干了,又给田烈武与自己分别满上,方才又说道:“我这回在雄州,也见着赵将军了,可惜未能多叙。他甚是惦念大哥。柴贵友说,赵将军很会带兵,不过他那个副都指挥使是河朔禁军的人,掣肘甚多。护营虞侯又是个权贵之后,除了死背军法,半点不知变通……哎!大哥,我这次是对不住你……”
田烈武听唐康说着赵隆,念起当年与赵隆的袍泽之谊,心里正暖洋洋的,忽然听到唐康最后这一句,不由一愣:“康时,此话怎讲?”
唐康避开田烈武的眼神,自己给自己又灌了一口酒,苦笑着摇头。
田烈武越发觉得不对劲,半晌,才试探着问道:“莫非赵隆兄弟犯了什么是?”
“赵将军能犯什么事?”唐康涩声笑道,“大哥相岔了。”
“那……”
“是我好心办了错事。”唐康一碗一碗的喝着酒,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不瞒大哥,当初是我设法将赵将军调到雄州的……”
田烈武不由笑了起来,“这算什么错事?他该谢你才是。”
“谢我?哈哈……哈哈……”唐康突然大笑起来,“谢我什么?谢我把它推上鬼门关?”
“康时,这是什么意思?”田烈武见着唐康痛苦的神情,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哥!”唐康又痛又悔的涩声喊了一声,眼中已是噙满泪花,“我当初设法调赵将军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并无私情。可是,绝没想到会有今日……当年我们在渭南也算是祸福与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样也不会将赵将军调去雄州!”
田烈武几乎已经猜到唐康为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强笑道:“你这说的,倒像雄州是什么……”
“没错,雄州如今便已经是鬼门关!”
“你是说?!”田烈武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说的便是这事,契丹不日便将南犯!”唐康猛的又喝了一口酒。
“这又有何惧?”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来,“既然已知契丹要南犯,两府的相公自然有处分。我既有备,惧他何来?赵隆兄弟乃是武人,如今能与契丹打仗,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康时你却想得太多了。”
“大哥……”唐康抬头望着田烈武,一脸的苦涩,“大哥深知我唐康委任——若是如此,我又怎会效小儿女态?大丈夫忠君报国,纵战死沙场,亦是求之不得之事!赵将军纵然在雄州死国,我唐康自会去忠烈祠给他烧香拜祭,犯得着来大哥这唉声叹气,没的辱没了赵将军?!”
唐康慨然说了前面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忽然又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只是如今之事,却并非如大哥所想。大哥可知——雄州如今几成朝廷弃卒,赵将军,赵将军……”
“这……这是如何说?”田烈武一时竟是惊住了。
“我这几日,实在无脸来见大哥!我这番使辽,实敢以性命担保,契丹南犯之意已定,故此才不顾一身荣辱,冒死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断语。只是我终究是人微言轻……”
“难道两府的相公不信你?”
唐康苦笑摇摇头,默默的望着田烈武,算是默认了。
“连子明相公也不信你么?”田烈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摇摇头,“是君实相公不以为然。如今朝中之事,大哥是知道的,太皇太后对君实相公言听计从。是君实相公认定我所言虚妄,旁人说什么亦是无用!”
他说着,又苦笑了两声,道:“其实他信不信我,原本没甚打紧。我唐康做事,一向只求问心无愧。只是,北虏即将南犯,朝廷一点准备也不做,如今朝廷又将河朔禁军重兵集结于大名府防线,北面军州,兵力空虚分散,又是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战事一起,又有谁能自全?我不仅是陷赵将军于死地,更愧对河北一路百姓!”
“康时……”田烈武的声音也沉重起来,“莫要自责过重,再如何说,此事也并非你的责任。”
“我自责又有何用?若我自责有用,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可是……大哥,赵将军统率着三千不堪一战的河朔禁兵,还有个处处掣肘的副将,面对的是十万虎狼之师,若朝廷不事先令沿边军州有所准备,便凭我自责,便可就得了他?!大名府以北,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朝廷先是开门揖盗,如今又是掩耳盗铃,便凭我自责几句,又可救得他们不受契丹残害?!”
田烈武顿时也沉默了。他望着唐康痛苦的眼神,脑子里想起的,是当年石越在环州和他说过的话。
“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
“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
“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石越的话,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恍如是刚刚发生不久